大衛 · 考坡菲:第四十七章 瑪莎 · 1 線上閱讀

我們這會兒來到了威斯敏斯特區了。只見她迎頭朝着我們走來,所以我們轉身跟在她後面;她走到了威斯敏斯特教堂那兒,轉到背靜的地方,把通衢上的燈光和市聲都撂在後邊。她從那兩溜潮水一般一來一往過橋的行人中間脫身而出以後,走得很快,因此,她拐了彎,就把我們撂得很遠;頂到這會兒,我們到了河邊上一條靠着米勒班街的窄街,才追上了她。那時候,她從街這邊穿過了街那邊,好像聽到了身後的腳步那樣近,想要躲開似的。她並沒回頭,只比先前更快地往前走去。

有一個昏暗的門道,裡面有幾輛大車,停在那兒過夜;從這個門道那兒,我瞥見了河,因而把腳步放慢。我並沒言語,只碰了我的同伴一下;因此我們兩個並沒跟着她也穿過街去,只在街的對面兒看着她,盡力悄悄冥冥地在房子的暗處前進,同時盡力離她很近。

那時候,和現在我寫這書的時候一樣,那條地勢低下的大街一頭上,有一個倒塌了的小木頭房子,從前大概是渡口船夫住的地方,現在久已作廢了。它的地位,恰好在大街盡處,而接着一邊是房子、一邊是河的大路。她剛一來到這兒,看見了河,就立刻站住了,好像達到了目的地那樣。跟着就順着河邊慢慢往前走去,眼睛聚精會神地注視着河。

頂到這兒,一路之上,我都認為她是要往什麼人家去的;說實在的,我還曾恍恍惚惚地有過一種妄想,希望那個人家,也許會跟那個迷途的女孩子,不定怎麼,有些關係。但是我從門道那兒模模糊糊地瞥見了大河的時候,我就出於本能地知道,她是不會再往前走的了。

那一帶地方,在那個時期里,是一片荒蕪,滿目淒涼;到了夜間,它那種使人感到沉悶、偏僻、寂寥的光景,可以跟倫敦任何同樣的地方都比一氣。一條冷清空曠的大路,和壁壘森嚴的監獄為鄰,既沒有碼頭,又沒有屋舍。一道污水停蓄的明溝,把爛泥淤到監獄的牆下。附近一帶就是一片沮洳之地,上面野草叢蕪,茁壯茂盛,蔓衍四布。其中的一處,上面立着幾所房子的骨架子,動工的時候,沒碰到好日子,蓋着的時候,半路就停工,現在都在那兒慢慢爛掉。其中的另一處,就地上滿是鍋爐、輪子、曲軸、管子、風火爐、櫓、錨、潛水器、風磨帆,還有我也叫不出名字來的奇怪玩意,都像些長了鏽的鐵怪物一樣,壓在那兒;這都是從前一個投機倒把的積累起來的,現在都匍匐土中,一下雨,地一濕,它們本身的重量就使它們下沉——所以有一部分埋在土裡,好像要把自己隱藏起來而卻又沒能做到那樣。河邊上各式各樣紅光外射的工廠,發出叮噹刺耳之聲,閃耀刺目之光,在夜裡把一切一切都攪擾了,只有從它們那些煙囪里冒出來的煙,凝重濃沉,連續不斷,不受影響。許多地黏土濕的空地和埂路在老朽的木樁〔1〕中間蜿蜒,穿過黏土、爛泥,一直通到潮水落潮所達到的地方。木樁上面還附着一種令人噁心的東西,好像綠色的頭髮一樣;還有去年的招貼,上面寫着懸賞尋找淹死者的屍體,在高潮線上的風中扑打。據人家傳說,當年大疫〔2〕的時候,掩埋死人掘的土坑之一,就在這一塊地方左右;因此從那兒發出來的疫癘之氣,仍舊好像布滿了這一帶的各處。再不然,就是這個地方,由於污濁的河流,泛濫溢出,看着仿佛慢慢腐朽下去,變得像現在這樣一場噩夢的光景。

〔1〕 在河邊或濕地等地,建築房、牆、路、碼頭等,先將許多木柱砸入地內,以作地基。

〔2〕 指1665至1666年,倫敦發生的鼠疫而言。死者之多,不勝一一與棺埋葬,只能掘大坑叢葬之。

現在我們跟着的這個女孩子,就忽忽悠悠地來到河邊,身子站在一片夜景之中,眼睛盯在一片河水之上,神氣孤獨而淒涼,好像她就是河水所沖積的淤泥污壤的一部分,撂在那兒,叫她糜爛腐朽。

在河灘的污泥里,有幾條小船和平底船擱淺,我們就用這些船遮身,所以才能離她只幾碼遠而卻沒為她所見。我於是跟坡勾提先生打手勢,叫他站在那兒別動,只我自己從船的暗處走出,上前去跟她搭話。我往她那兒去的時候,不覺全身都哆嗦起來:因為那個女孩子,腳步堅決地所走到的,既是那樣一個陰慘慘的地方;她現在幾乎站在鐵橋張着大嘴的橋孔裡面,看着燈光曲折地映在猛烈的潮水上面,又是那樣一種神氣:這都使我心裡起了一種恐怖。

我現在想,她當時正在那兒自言自語。我雖然當時全副精神都叫河水給吸住了,但是現在我卻敢說,她的披肩從她的肩上溜下來了,她正用它把手包在裡面,好像心意不定,不知所措;那種神氣,不像神志清醒的人,而像夢中遊行的人。我知道,並且永遠也不會忘記,她那種如痴似狂的神氣里,只有一種情況使我覺得確有把握,那就是,我一定要馬上就眼看着她在水裡下沉;我一面這樣想,一面把她的膀子抓住了。

同時叫了一聲:「瑪莎!」

她大驚之下,尖聲一喊,跟着和我撕奪起來,力氣之大,都使我懷疑我一個人是不是製得住她。不過一隻比我更有勁的手卻把她抓住了;她滿臉吃驚的樣子抬起頭來一看,看到後來抓她的這個人是誰,便只又掙扎了一下就在我們兩個中間,倒在地上了。我們把她從有水的濕地方,抬到有小石頭的干地方,放在那兒躺着。只聽她又大哭,又長呻。這一會兒過去了,她在小石頭中間坐起來,用兩隻手把她那個可憐的頭抱住。

「哦,我的河呀!」她大哭大喊叫道,「哦,我的河呀!」

「別哭啦,別哭啦,」我說。「安靜一下好啦。」

但是她仍舊重念那幾個字,一次又一次連續地喊,「哦,我的河呀!哦,我的河呀!」

「我知道,這條河跟我自己一樣!」她喊着說。「我知道,我早晚是那裡面的貨。我知道那是我這樣人天生的夥伴!它是從山裡來的,在山裡它是清潔的,乾淨的——後來它又從這種陰慘慘的街道中間爬過去,可就骯髒了,混濁了——它流到的地方是大海,那兒就跟我這個人這一輩子一樣,永遠沒有風平浪靜的時候,——我覺得我一定得跟着它一道去!」

我只有從她這幾句話的音調里,才知道了絕望是什麼樣子。

「我沒法把它擺脫。我沒法把它忘掉。白天黑夜,它就沒有不來纏我的時候。在整個世界上,只有它跟我合得來,也可以說,只有我跟它合得來。哦,你這個可怕的河呀!」

我心裡一時想起:我的夥伴,一聲不響、一動不動,看着那個女孩子;那時候,如果我原先一點也不知道他外甥女兒是怎麼回事,那我看他臉上,也不難推測出他外甥女兒的身世來。我從來不論在畫圖中,也不論在人生里,都沒看到恐怖與憐憫,那樣混合一氣,使人不忘。他全身哆嗦,好像要倒下;他的手——我用我的手摸他的手來着,因為他的樣子使我失驚——冰涼,跟死人一樣。

「她這會兒正精神錯亂哪,」我打着喳喳跟他說。「稍微待一會兒,她就不會這樣胡說亂道的了。」

他究竟想要怎麼回答我,我現在說不上來。他只把嘴唇動了一動,好像認為那就是他說了話了;實在他卻只把手伸着,往她那兒指。

她這陣兒又一下大哭起來,一面哭着,一面又把臉趴在小石頭中間,躺在我們前面,完全是一副蒙恥受辱、身敗名裂的光景。我知道,我們要是想要跟她談話,總得她這種情況過去了才成;所以我就冒昧地攔住了坡勾提先生,不叫他攙她起來。於是我們默不作聲,站在一旁,一直等到她稍微安靜了一些的時候。

「瑪莎,」我於是說,同時往前伏着身子,扶了她一把——她好像打算站起來就走開,但是她卻沒有勁兒,因此把身子靠在一條小船上。「你認識這是誰吧?你認識這是誰跟我在一塊吧?」她有氣無力地說:「認識。」

「我們今兒晚上,跟了你老遠,你知道不知道?」

她搖頭。她也沒瞧我,也沒瞧他,只低聲下氣地站在那兒,一隻手拿着披肩和帽子,卻又好像不覺得拿着東西似的,另一隻手拳着,往額上按。

「你這陣兒是不是心裡安定下來了,」我說,「能夠談一談你下雪那天晚上那樣關心的事哪?我希望上帝別忘了那一天才好!」

她又一下嗚咽起來,同時嘟嘟囔囔、不很清楚地對我表示,說她很感激我,那天晚上沒把她從門外趕走。

「我沒有什麼要替我自己說的,」過了幾分鐘,她開口說,「我是個壞人,我是個不能得救的人〔3〕。我一點希望都沒有了。不過,我請你告訴他,先生,」她先曾從他身旁畏縮躲開,「要是你對我還不太嚴厲,認為還可以替我說句話,那就請你說,他的不幸,不論在哪一方面,都從來沒有我的干係。」

〔3〕 指死後靈魂不能得救,非下地獄不可。

「也從來沒有人說有你的干係,」我說,說的時候,因為她很誠懇,所以我也以誠懇報之。

「那天晚上,她那樣可憐我,」她續續斷斷地說,「那樣體貼我,不但不像所有其餘的人那樣,見了我遠遠地躲着,反倒幫了我那麼大的忙,那時候,要是我記得不錯,到廚房裡來的,就是你吧?是不是你,先生?」

「是我,」我說。

「我心裡要是認為,我做了任何對不起她的事,」她說,一面臉上帶着恐怖的樣子往河裡瞧,「那我早就到了河裡了。我要不是對於那件事絲毫沒有沾染,那冬天一來,一夜都過不了,我就要投到那裡面了!」

「她離開家的經過,大家都非常地明白,」我說。「我們堅決相信,我們知道,你跟那件事沒有任何干係。」

「哦,要是我這個人的心好一些,那我可以對她有點益處!」那女孩子帶出頂沒辦法的悔恨樣子來說,「因為她對我老那樣好!她跟我說的話,就沒有半句不好聽的,就沒有半句不正派的。我既然很知道我自己是什麼樣子,那我怎麼肯叫她學我自己這種樣子哪?我把生命里一切可寶貴的東西都失去了的時候,我一想起來頂難過的,就是我永遠再也看不見她了!」

坡勾提先生眼睛下視,站在那兒,一隻手扶着小船的船幫,另一隻沒占着的手就掩在臉上。

「下雪那天晚上以前,我從我們鎮上來的人那兒聽說發生過的事,」瑪莎哭着說,「那時候,我心裡頂難過的是:人們要想到,她有一陣兒成天價跟我在一塊;他們要說,她那是受了我的壞影響了!那時候,老天爺知道,要是我能把她的名譽給她恢復過來,那我能把命都豁出去!」

她這個人既然好久不知道什麼是自製,所以就把她的悔恨和悲哀,盡情地發泄,那種觸目驚心的痛苦,真正怕人。

「我死了,並算不了什麼——我還能說什麼哪?——我要活着!」她哭着說,「我要活到老,沿街漂流着活到老——在黑夜裡瞎走,叫人們都躲着我——看着天色放亮,映出一溜黑烏烏、怪嚇人的房子來,同時想,同樣的太陽,從前有一陣兒,也曾射到我自己的屋子裡,把我喚醒——我即便這樣,也要活着,好把她救出來!」

她又往地上坐下去,每一隻手抓起一些小石頭來,起勁地攥,好像要把石頭擠碎了那樣。她一個勁打拘攣,一會兒一個樣子:有時把胳膊挺直了;又有時把胳膊彎起來,遮在臉前,好像要把那兒那點亮光從眼前擋出去似的;又有時把頭耷拉着,好像腦子裡的往事太多了,壓得她的脖子挺不起來一樣。

「我到底怎麼好哪!」她一面這樣在絕望中掙扎,一面說。「像我這陣兒這樣,自己一個人待着,就要自責自罵;碰到別人,就活活地要受指摘;像這樣,我怎麼能活下去哪!」於是她忽然轉到我的同伴那一面。「你踹我好啦,你要了我的命好啦!當年她還是你得意的人那時候,連我在街上蹭她一下,你都要認為是於她有害的。我嘴裡說出來的話,你是連半個字都不能相信的——你怎麼能相信哪?即便這陣兒,要是我跟她交談過一句話,你也都會認為是奇恥大辱的。我絕沒有不平的意思。我絕不是說,她跟我一樣。我知道,我們兩個中間差着老大老大的一截。我只是說,我雖然身上背着罪過、受着苦惱,但是我可從心窩裡感激她,我可真心地愛她。哦,你們千萬可不要認為,在我這個人身上,『愛』這種感情,全都消耗光了。你可以遠遠地躲着我,像所有的人對我那樣;你可以因為我是我現在這種人,可跟她認識,把我宰了;但是你可不要那樣看待我!」

她這樣求告他的時候,他只像傻了一樣,怔怔地瞧着她;她住了口的時候,他輕輕地把她拉了起來。

「瑪莎,」坡勾提先生說,「上帝可別叫我褒貶你。在所有的人裡面,我決不能褒貶你,我的孩子!你原先只當着我也許要說你什麼哪,那是因為你不知道,在這幾個月里,我都有了什麼改變。好啦!」他停了一會的工夫,又接着說。「你不明白,這兒這位紳士和我,都怎麼想要跟你談一談。你不明白,我們當前都有什麼打算。現在你聽着好啦!」

他完全把她感化了。她站在他跟前,固然仍舊露出退避畏縮的樣子來,好像她害怕跟他的眼光接觸似的,但是她剛才那種痛苦的狂叫亂喊,卻壓下去了,她卻不再出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