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四十六章 消息傳來 · 3 線上閱讀

她把腰板直起,坐在那兒,兩眼一直前視,往遠方前視。

「老太太,」我恭恭敬敬地說,「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敢跟你說,我決不至於把你這個話里的用意,加以歪曲的解釋。但是我既然從小孩子的時候起,就跟這家受害的人認識,那我可必得說,即便對你也必得說:要是你認為,這個深遭酷遇的女孩子,並不是受了昧心滅性的欺騙,並不是寧肯死一百個死也不肯再從你兒子手裡接一杯白水,那你的看法,就大錯而特錯了。」

「得啦吧,蘿莎!得啦吧!」史朵夫老太太看到蘿莎要插言,說,「這沒有關係。你就不用管啦。我聽說,先生,你結了婚了?」

我回答她說,我結了婚有些日子了。

「現在混得挺不錯?我這兒關着門過日子,聽不到什麼消息。不過可有人告訴我,說你正慢慢地出了名了。」

「我這不過是僥倖,」我說,「還有人提起我的名字來,謬加稱賞。」

「你母親去世了?」——她這是用溫柔的聲音說的。

「不錯。」

「這真可惜了兒的了,」她答道。「她要是還活着,那她該多得意。再見吧!」

她仍舊威儀儼然、毫不假借地把手伸給了我,我握住那隻手的時候,它極為穩定,好像她心裡也很平靜似的。當時的情況仿佛是:她那種驕傲,都能使她脈搏靜止,都能使她用平靜的面幕把臉遮起;她就在這種面幕後面坐着,兩眼向遠方直視。

我順着平台離開她們的時候,我不由得要注意到:她們兩個坐在那兒,都是目不轉睛地一直盯着遠方的景物;在那片景物上,暮色越來越濃,把她們四面籠罩。幾處點得早一些的燈火,星星點點地在遠處的城市裡閃爍明滅。東方的天空里,慘澹的亮光仍舊流連留戀。但是,在介乎這兒和城市之間那一大片廣闊的低谷里,像大海一樣的雲霧,卻幾乎遮擁遍了各處;這片雲霧,和暮色混合,看着仿佛洪水匯聚,要把她們包圍起來。這片光景,是我永遠不忘的,是我想起來就起一種敬畏之心的,那本是很應該的;因為,我又往她們兩個那兒瞧去的時候,只見一片風濤洶湧的大海,已經翻滾到她們的腳下了。

我把我聽到的消息琢磨過了以後,認為應該通知坡勾提先生。第二天晚上,我就到倫敦市區去找他。他抱着非找到他外甥女兒不可的惟一目的,永遠到處遊蕩;不過在倫敦比在別的地方時候更多。現在,我一次又一次看到他深更半夜,在街上走過,往那些天到那般時候還在街上遊蕩的少數人中間,尋找他害怕找到的那個人。

他在亨格弗市場〔3〕一家小雜貨鋪的樓上,租了一個寓所:那是我以前已經說過不止一次的;那也是他去尋訪他所疼愛的孩子第一次出發的地方。我現在就朝着那個地方走去。我到了那兒,跟鋪子裡的人一打聽,鋪子裡的人說,他還沒出門兒,我可以在樓上他的屋子裡找到他。

〔3〕 後來改建為查令十字架車站。

他正坐在窗前,讀什麼東西;他還在窗台上擺了幾盆花兒。屋子裡非常潔淨整齊。我一眼就看出來,他老是把屋子收拾好了,準備迎接她回來;同時,他每次出去,總是認為能找到她而把她帶回來的。我敲門的時候,他沒聽見,等到我把手放在他的膀子上,他才把頭抬了起來。

「衛少爺!謝謝你,少爺!你肯勞步來看我,我真感激你!請坐。你來,我歡迎極了,少爺!」

「坡勾提先生,」我說,一面在他端過來的椅子上坐下,「你可不要期望得太大了。我倒是聽到了一點消息。」

「愛彌麗的消息?」

他把眼盯在我身上的時候,他的手哆嗦着往嘴上一抹,他的臉一下白起來。

「從這個消息里,還不能知道她在什麼地方,不過她可不跟他在一塊了。」

他聚精會神地看着我坐了下去,屏聲斂氣地聽我告訴他一切的經過。他慢慢地把眼光從我身上移開,用手支着前額,兩目下視,坐在那兒:那時候,他那副堅忍沉靜的臉上,給了我一種尊嚴之感,甚至於美麗之感,讓我直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我說的時候,他未插一言,而只自始至終靜坐細聽。他好像從我的話里,都看到她的形體,逐字逐句,從頭到尾,連貫而過,而對於任何別的形體,好像一概視同無物,聽其自去。

我說完了,他用手遮着臉,仍舊不出一聲。我於是有一會兒的工夫,往窗外瞭望,把花兒擺弄。

「你對於這件事,都覺得可以有什麼看法,衛少爺?」他後來到底開口問我道。

「我認為,她仍舊還活着,」我回答他說。

「這我可不敢說一定。也許那頭一下來得太猛了,她那沒受慣拘束的脾氣又——!她又時常說到那片藍色的大海。她這麼些年老琢磨那片大海,是不是因為那就是她要送命的地方哪?」

他一面琢磨,一面驚惶地低聲說,還在屋裡走了一個來回。

「不過話又說回來啦,」他又接着說,「衛少爺,我可又十分敢保,說她一定還活着——我不論睡着,還是醒着,我都認為,我一定能找得着她——給我打氣,叫我前去的,都是我這種想法;所以,我決不相信,說我想的會沒有那麼回事。不會!愛彌麗一定還活着!」

他把手堅決地往桌子上一放,在他那風吹日曬的臉上做出堅決的表示。

「我的外甥女兒,愛彌麗,一定還活着,少爺!」他毫不含糊地說。「我不知道,這是從哪兒來的,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來的,但是可有告訴我的,說她還活着!」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神氣幾乎是一個受到神靈啟示的人那樣。我等了幾分鐘的工夫,好讓他把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到我身上;然後才對他講應當採取的穩妥辦法;那是我昨天夜裡想到了的。

「現在,我的親愛的朋友——」我開口說。

「謝謝你,謝謝你,好心眼兒的少爺,」他說,同時用兩隻手握住了我的手。

「要是她萬一取道來到倫敦——這是很可能的,因為她想要隱姓埋名,哪兒還有比這個大城市更方便的哪?再說,她要是不肯回家,那她除了隱姓埋名,藏身人海,還能有別的想法嗎?」

「她不會回家,」他插了一句說,同時悲傷地搖晃他的腦袋。「要是她離家的時候,是自己情願的,那她也許會回家;但是照她離家的實在情況看,她可不會,少爺。」

「要是她萬一來到這兒,」我說,「那我相信,這兒有一個人,比世界上任何別的人,都更有找到她的可能。你還記得——你要拿出堅忍不拔的精神來聽我說——你要想着你的偉大目標!——你還記得瑪莎吧?」

「我們鎮上那個瑪莎?」

我一看他的臉,就不言而喻了,用不着別的回答。

「你知道她在倫敦吧?」

「我在街上碰見過她,」他打了一個冷戰,回答我說。

「不過你可不知道,愛彌麗還沒從家裡出走以前好久,就用漢的錢周濟過她。你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咱們碰見了在街那面那個屋子裡談話的時候,她在門外面偷着聽來着。」

「衛少爺!」他吃了一驚說。「就是下大雪那天晚上嗎?」

「不錯,正是。那天晚上以後,我可再沒見着她;我和你分了手,本來回去想要找她談談來着,但是她可沒有蹤影了。那時候,我不願意對你提起她來;現在也不願意。不過她可就是我說的那個人,並且我認為,我們應該跟她接上線兒。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太明白了,少爺,」他答道。我們那時候已經把聲音放低了,幾乎等於打喳喳了;我們就用那種聲音繼續談下去。

「你說你碰見過她。你想,你能找到她不能?我自己只能憑巧勁兒,才能碰見她。」

「我認為,衛少爺,我知道到哪兒去找她。」

「現在天已經黑了。咱們既然到了一塊了,那咱們今兒晚上就一塊出去,找找她看,怎麼樣?」

他同意我的提議,準備同我一塊去。我看到他小心在意地把那個小屋子歸置了一下,把蠟燭和點蠟的東西都放妥當了,把床鋪整理好了;最後在一個抽屜里,從疊得整整齊齊的好幾件衣服里取出一件來(我記得,我看見她穿過這一件),連同一頂帽子,都放在一把椅子上:他做這些事的時候,好像出於習慣,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似的。他對於這些衣帽,並沒提一字,我也沒提。毫無疑問,這些衣帽,在那兒一夜又一夜,等了她好多好多日子了。

「從前有過一陣兒,衛少爺,」我們下樓的時候,他對我說,「我把這個女孩子,瑪莎,幾乎看得比我這個愛彌麗腳底下的泥還不如。這陣兒可不一樣了,上帝可別見我的怪!」

我們一塊往前走着的時候,我問他漢的情況:一部分為的是找話跟他談,一部分也為的是我很想知道知道。他幾乎跟上一次的說法相同,說漢還是跟從前一模一樣,「拼命使勁幹活,簡直地一點也不顧自己的身體;從來沒說過半句抱怨話,每個人都喜歡他。」

我問他,漢對於造成他們這種不幸的禍首是什麼心情?他是不是認為會鬧出事來?比方說,漢要是跟史朵夫碰見了,那他認為漢要幹什麼?

「我說不上來,少爺,」他答道,「這種情況我想過多少次了,可是不論怎麼,老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提醒他,叫他想一想她離開家的第二天早晨,我們三個人都在海灘上的光景。「你還記得吧,」我說,「他看遠處的海,他臉上那種不顧一切的樣子,還談到『歸結』的話?」

「一點不錯,記得!」他說。

「你想,他那是什麼意思?」

「衛少爺,」他答道,「這個問題,我問過自己不知道有多少遍了,可永遠沒得到答案。還有一種奇怪的情況哪——那就是:他的脾氣儘管那麼好,但是按着那種脾氣,要把他心裡的意思弄個明白,我可老覺得不放心。他跟我說話,向來是能怎麼盡小輩的禮數就怎麼盡的,這陣兒他更不會用別的樣子了;但是他心裡到底有什麼想法,可並不是淺水一灣,一看就能到底。那兒深得很,少爺,我看不到它的底兒。」

「你這話不錯,」我說,「我也因為這個,有時很不放心。」

「我也是一樣,衛少爺,」他答道。「我實對你說吧,我對於他那樣不言不語,比起對於他那樣不顧死活,更不放心;不過這兩種情況,都是他這個人改變了以後才有的。我固然不知道,他會不會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概動起武來,不過我可但願他們別碰到一塊。」

我們這時候已經穿過了廟欄〔4〕,來到城圈了。我們這陣兒不談話了,他在我旁邊走着,就把全副精神都集中在他這種耿耿忠心,惟一追求的目標上面,一直往前,默不作聲,耳不旁聽,目不旁視,心無旁貸;因此,即便在一大群人中間走動,也只是旁若無人,踽踽獨行。我們走到離黑衣僧橋不遠的地方,他把頭一轉,往大街對面一個踽踽獨行的女人倏忽而過的身形指去。我一下就看出來,那正是我們所要尋找的那個人。

〔4〕 倫敦舊城城門之一,為夫利特街和河濱街的分界。

我們穿過大街,朝着她緊緊追去;那時候我一下想起來,如果我們離開人群,在一個更僻靜的地方,沒有什麼人看見我們,跟她交談,那我們這個迷途的女孩子,也許能更引起她那種婦女的關切。因此我就跟我的同伴提議,先不要跟她搭話,只跟在她後面。我這種想法,還有一段原因:原來我有一種出於本能的欲望,想知道一下,她要往哪兒去。

他同意我這種提議,於是我們就在離她遠一點的地方,跟在她後面;一方面眼睛永遠不離開她,另一方面卻又身子永遠不想離她太近;因為她那時候常往四外瞧。她有一次站住了,聽樂隊奏樂。那時候我們也站住了。

她往前走了很遠。我們也仍舊往前跟去。從她走的方向看來,她顯然是朝着一定的目的地去的。這種情況,加上她仍舊沒離開人群鬧攘的大街,再加上,我想,這樣鬼鬼祟祟、潛蹤隱跡,跟在一個人後面,有一種特殊的魔力,所以我就堅持我最初的辦法。到後來,她到底轉到一條沉悶、昏暗的街上了,到了那兒,市聲和人群一概拋在後面了;我於是說,「咱們這陣兒可以跟她搭話了,跟着我們就加快腳步,追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