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四十六章 消息傳來 · 2 線上閱讀

達特小姐把眼光從遠處收回,仍舊用先前的神氣,又看了我一眼。利提摩先生用手遮着嘴,體面地咳嗽了一聲,清理清理了嗓子,把全身換了另一條腿支着,接着說道:

「他們後來,總而言之,常常吵,常常鬧。這樣一來,詹姆士先生有一天早晨,可就拿起腿來揚長而去了。我們那時候住在那不勒斯附近一所別墅里(因為那個年輕的女人很喜歡海)。詹姆士先生離開那兒的時候,明面上說,一兩天就回來,實在可暗中交派了我,叫我捅明了,說為各方面都能相安無事起見,他這一去」——他說到這兒,又咳嗽了一聲——「是不再回來的了。不過,我一定得說,詹姆士先生做事,的確十分光明磊落;因為,他出了個主意,叫這個年輕的女人跟一個極為體面的男人結婚;這個極為體面的男人,對於過去的事,可以完全不計較;按照常理講起來,他又至少趕得上那個年輕的女人想要嫁給的不論什麼人,因為她的出身並不高麼。」

他又把腿換了一下,把嘴唇舔濕了。我深信不疑,這個壞蛋說的一定是他自己;同時我看到,我這種深信不疑,在達特小姐臉上也反映了出來。

「這個話也是詹姆士先生交派給我,叫我捅明了的。我只要能給詹姆士先生擇魚頭,那不論叫我做什麼,我都肯效勞。再說,他老太太那樣疼他,為了他受了那樣的罪,我要是能叫他們母子和好起來,那也不論叫我做什麼,我都肯效勞。因此我就把詹姆士先生交派給我的事承擔起來了。我把詹姆士先生一去不回這個消息對那個年輕的女人捅明了的時候,她一下暈過去了;等她還醒過來以後,她那股子潑辣勁兒,可真是誰都想不到的。她一下瘋了,非動武把她看住了不可。要不然的話,她就要抹脖子,跳海;要是她摸不着刀,夠不到海,她就把腦袋往大理石地上撞。」

達特小姐把身子往後靠在椅子上,臉上現出一片得意之色,好像把這個傢伙所說的一字一句,都摟在懷裡撫弄珍惜一樣。

「我要把主人交派給我的第二件事捅明了的時候,」利提摩先生一面很不得勁兒地直搓手,一面說,「那個年輕的女人可露出本相來了——其實那種安排,不論誰都得說是用意很好的。但是那個女人聽了以後那種凶法,我可從來沒見過。她的行為,真想不到會那樣壞。她跟塊木頭或者石頭一樣,不知道什麼叫恩德,什麼叫感情,什麼叫忍耐,什麼叫道理。我要是事先沒有防備,那我認為一點不錯,我這條命非送在她手裡不可。」

「我因為她能這樣,還更敬重她哪,」我憤怒地說。

利提摩先生只把腦袋一低,好像是說,「是嗎,先生?不過你還嫩着哪!」跟着又說下去。

「簡單地說吧,有一陣兒,凡是她能用來傷害自己或者別人的東西,不管什麼,一律都得從她身邊拿開。還得把她緊緊地關在一個屋子裡。儘管這樣,她還是夜裡跑出去了;有一個窗戶,經我親手釘死了,她可把那個窗戶的窗欞使勁弄開了,順着牆上的藤蘿溜到地上了。從那時以後,據我曉得的,再就永遠也沒看見她的蹤影,也沒聽見她的消息。」

「她也許死啦,」達特小姐說,同時微微一笑,好像那個身敗名裂的女孩子,就在她面前屍體橫陳,她用腳踢它一樣。

「她也許投了海了,小姐,」利提摩說;他這回可抓住了能衝着一個人說話的藉口了。「八成兒是投了海了。不過,那些漁戶,再不就是漁戶的老婆和孩子,也許會幫她忙。她本來跟下等人在一塊待慣了,所以她在海灘上,達特小姐,老坐在這種人的船旁邊,跟他們說話。詹姆士先生往別處去的時候,我曾看到她一整天一整天地跟這種人在一塊混。她告訴那些漁戶的孩子,說她也是漁家的女兒;她在本國,很早以前,也跟他們一樣,老在海灘上逛盪。這個話有一次叫詹姆士先生知道了,惹得他很不高興。」

哦,愛彌麗啊!你這個薄命的美人啊!我眼前不覺出現了一幅畫面:只見她坐在遠方異國的海灘上,身邊圍的是跟她自己天真爛漫那時候一樣的孩子,耳邊聽的,一面是孩子們的細小語音,假使她做了窮人的太太,可以叫她是媽的那種細小的語音,一面是大海洪壯的澎湃,好像老在那兒喊:「永遠不再!」

「到後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沒有什麼辦法了,達特小姐——」

「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要你衝着我說嗎?」達特小姐態度嚴厲、表示鄙夷說。

「對不起,小姐,剛才你不是衝着我說來着嗎?」他答道。「不過服從是我的本分。」

「那你就盡你的本分,」她回答他說,「快把話說完了,走開好啦。」

「後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一面鞠了一躬,表示服從,一面帶出無限的體面神氣接着說,「她是找不着的了,我就到詹姆士先生跟我訂的那個通信的地方,見了詹姆士先生,把事情的經過,都對他報告了。結果,他一言,我一語,我們兩個拌起嘴來。弄得我認為,為了維持我的人格起見,我非離開他不可。我在詹姆士先生手裡,本來什麼都可以忍受的,我一向也就都忍受的。但是那一回他可把我欺負得太苦了。他傷了我的心了。因為我知道他和他母親中間,不幸有了彆扭,又知道她心裡非常焦慮,我就大膽回了國,對她報告了——」

「那是我給他錢,他才報告的,」達特小姐對我說。

「一點不錯,小姐——把我知道的情況,都對她報告了。除了我說的,」利提摩先生想了一會兒說,「別的我就不知道了。我這陣兒失了業了,很想能就個體面的事由。」

達特小姐往我這面瞧了一眼,意思好像是說,她想知道一下,我是否還有什麼要問的。我當時腦子裡恰好想起一樣事來,所以我就對她說:

「我想要從這個——東西這兒,」我怎麼也不能從我嘴裡說出更好聽一些的字樣來,「知道一下,她家裡寫給她的一封信,還是他們截住了,還是他認為她收到了。」

他仍舊像先前那樣鎮定、靜默,把眼光盯在地上,把右手的五個指頭尖輕巧地跟左手的五個指頭尖對起來。

達特小姐鄙夷地把臉轉到他那一面。

「對不起,小姐,」他正出着神兒,忽然醒過來說。「我在你跟前,不管怎麼俯首帖耳都行,但是我可也有我的身分,儘管只是一個底下人。考坡菲先生可不能,小姐,跟你一樣。要是考坡菲先生想要從我這兒打聽消息,那恕我大膽,我得提醒考坡菲先生,他可以好好地把問題提出來呀。我也有我的人格得維護啊。」

我忍了一下,好容易才轉到他那一面,對他說,「你已經聽到我的問題了。你要是不覺得委屈得慌,那你就把那個問題算作是對你提出來的吧。你要怎麼回答哪?」

「先生,」他答道,同時把十個指尖很輕巧地有時對起,有時拆開。「我的回答得有個分寸;因為,把詹姆士先生的機密對他母親泄露,跟對先生你泄露,完全是兩碼事。我只能說,我認為,凡是能惹起不高興或者增加不愉快的信,詹姆士先生大概都不會叫她多收的;不過除了這個話,再有什麼別的,先生,我可就只能避而不談了。」

「你要問的就是這個嗎?」達特小姐對我追問道。

我表示我沒有別的要問的了。「只有一點,」我看到他要走開的時候,補了一句說,「那就是,在這件壞事裡,這個東西都幹了些什麼,我是知道的;再說,我又是要把這些情況都告訴她從小兒就給她做父親那個忠厚老實人的:所以,我想提醒這個傢伙一下,公共的場所,他頂好少去。」

他在我開口的時候就站住了,帶着他平素那種安靜態度聽。「謝謝你這份好意啦,先生。不過,我得請你原諒,先生;因為我得說,咱們這個國家裡,既沒有當奴隸的,也沒有使喚奴隸的,更不許人們私自動凶,報仇解恨。要是他們敢那樣,那我相信,他們那不是給別人招災,而是給自己惹禍。這樣一說,我想到哪兒去,我就可以到哪兒去,先生,一點也用不着害怕。」

他說完了,很客氣地對我鞠了一躬,又對達特小姐鞠了一躬,從冬青圍籬中間開的一個月亮門那兒走了;他原先就是從那兒來的。達特小姐和我默默地互相看了一會兒;她的態度,仍舊跟她把這個人招呼出來的時候,完全一樣。

「他還說過,」她慢慢地把嘴一撇說,「據他聽說,他主人正沿着西班牙海岸跑船玩兒;在那兒玩夠了,還要到別的地方,去過他那份兒漂洋過海的癮:一直到玩膩了的時候為止。不過你對於這個不會感到興趣的。在他們母子這兩個驕傲的人中間,裂痕比原先更深了,很少有能再合起來的希望;因為他們兩個,實質上是一樣的人;時光讓他們變得越來越固執,越來越高傲。不過,這也是你不感興趣的。但是這可引起我要說的話來。你把她看成天使的這個魔鬼,我這是說,他從海灘上的爛泥里撿起來的這塊爛貨,」她說的時候,她那雙黑眼珠一直盯在我身上,她的食指還激昂地伸着,「也許還活着——因為我知道,這種到處都是的賤東西,可難咽那口氣兒啦。要是她果真還活着,那你們一定是想要把這樣一顆無價的明珠趕緊地找到、好好地看着的了。我們也想要那樣;怕的是他萬一第二次落到她手裡,上她兩回當。頂到這種分寸,咱們的利害,是雙方一致的;並且也就是因為這一節,我才把你招呼了來,叫你聽一聽你剛才聽到的那些話,其實對於那樣一個下三爛的賤貨,我想要叫她知道疼,本來什麼招兒都使得出來。」

我看到她臉上的神氣,就知道我身後一定有人來了。那原來是史朵夫老太太。她把手伸給我的時候,神氣比以前更冷淡了,態度比以前更威嚴了;但是我卻看出來,樣子裡仍舊帶出她還記得我曾對她兒子愛慕過;而且這種記得,是不可磨滅的——這使我很感動。她這個人大大地改了樣了。她那挺直的腰板,現在遠遠不如從前那樣直了;她那端正齊整的臉上,現在皺紋很深了;她的頭髮幾乎全白了。但是她在座位上坐下去的時候,仍舊是一位端正齊整的女人;她那雙明亮的眼睛,帶着高傲的神氣,也是我很熟悉的;因為在我上學的年月里,連我做夢都看到那雙眼睛給我指路。

「蘿莎,所有的情況都告訴了考坡菲先生啦嗎?」

「都告訴啦。」

「是利提摩親口對他說的嗎?」

「不錯,我把你為什麼想要叫他知道一下那些話的意思,也對他說了。」

「你真是個好孩子。先生,我跟你從前這個朋友,也曾通過不多的幾回信,」她對我說,「但是那可並沒能夠叫他回心轉意,對我盡孝道,或者說盡天職。因此,我對這件事,除了蘿莎說的以外,並沒有任何別的目的。要是有辦法,能叫你帶到這兒來的那個體面人心裡坦然(我只替那個人很難過——此外我沒有別的可說),能叫我兒子不至於再落到存心算計他的那個冤家的圈套里,可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