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上卷 第二十三章 一位官員的憂愁 · 2 線上閱讀

有一件事使於連感到驚奇:在維里埃爾,德·雷納爾先生的那所房子裡度過的這孤獨的幾個星期,對他說來,是一個幸福時期。他只有在別人邀請他參加的宴會上才感到厭惡,才有不愉快的想法。在這所寂靜的房子裡,他不是可以讀,可以寫,可以思考,而又不受到打擾嗎?他沒有時時刻刻讓一種殘酷的需要把他從前程似錦的美夢中拖出來;這種殘酷的需要就是研究一個卑鄙的人的內心活動,更糟的是,還得用各種虛偽的手段或者言語欺騙這個人。

「幸福離着我會這麼近嗎?……過這樣生活的花費微不足道;我可以挑選,或者是娶埃莉莎小姐,或者是做富凱的合伙人……但是旅行的人剛爬上一座陡峭的山峰,在山頂坐下來,覺得休息是一件十分偷快的事。如果強迫他永遠休息下去,他還會幸福嗎?」

德·雷納爾夫人的心裡有了一些不幸的想法。儘管下定決心,她還是把招標這件事原原本本告訴了於連。「這麼說,他能使我忘掉我所有的誓言!」她想。

如果她看見她丈夫的生命有危險,她會毫不猶豫地犧牲自己的生命去挽救他的生命。她是那種心靈高尚而且富於浪漫色彩的人,發現有可能幹一件寬宏大量的事而不去干,受到的良心責備幾乎會跟犯罪以後受到的良心責備相等。然而在有些不幸的日子裡,她不能趕走那出現在她腦海里的極度幸福的情景,如果她一下子變成寡婦,能夠嫁給於連,就可以享受到這極度幸福。

他愛她的兒子們遠遠勝過他們的父親;儘管他管教嚴格,還是受到他們的敬愛。她清楚地了解,如果和於連結婚,那就得離開維爾吉,儘管這兒的樹蔭她是那麼喜愛。她想象到自己生活在巴黎,繼續讓她的兒子們受人人都讚賞的那種教育。她的孩子們,她,於連,全都非常幸福。

這就是十九世紀造成的婚姻的奇怪結果!如果愛情先於婚姻,婚姻生活的厭倦肯定會扼殺愛情。一個哲學家會說:不過,由於婚姻生活的厭倦,那些錢多到不用工作的人很快地就會對平靜的家庭生活樂趣感到深深的厭倦。在婦女中間,只有那些鐵石心腸,婚姻生活的厭倦才不能使她們陷入情網。

哲學家的想法使我原諒德·雷納爾夫人,但是維里埃爾的人不原諒她,全城的人除了談論她的愛情醜聞,不再談論別的,只是她自己還蒙在鼓裡。由於有了這件大事,這一年秋天,維里埃爾的人沒有平常那麼感到煩悶了。

秋天和一部分冬天很快地過去。必須離開維爾吉的樹林了。維里埃爾的那些上流社會人士看到他們的詛咒對德·雷納爾先生起到的作用那么小,開始感到氣憤。有些一本正經的人,他們就是用完成這類使命所獲得的快樂,來酬賞自己經常裝出的道貌岸然的態度;不到一個星期的工夫,他們使他產生了最殘酷的懷疑,不過他們使用的措辭全都是最有分寸的。

瓦爾諾先生謹慎行事,他把埃莉莎安置在一個十分受人敬重的貴族人家,這個人家有五個女人。據埃莉莎說,她擔心冬天找不到工作,所以向這個人家要的工錢,差不多只有她在市長先生家裡得到的三分之二。這個姑娘自己有了一個好主意,去向過去的本堂神父謝朗,同時又向新本堂神父懺悔,把於連的愛情詳詳細細講給他們兩人聽。

在於連來到的第二天,早晨六點鐘,謝朗神父就讓人把他找來。

「我什麼也不問您,」他對於連說,「我請求您,如果需要的話,我命令您,什麼也不要對我說。我要求您在三天之內動身到貝藏松神學院去或者到您的朋友富凱家去,他仍舊準備提供您一個美滿的前程。我一切都已經料到,一切都已經做了安排,但是必須離開,一年之內不要回維里埃爾。」

於連沒有回答,他在考慮:謝朗先生畢竟不是自己的父親,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是不是應該認為謝朗先生的關心是對自己的冒犯。

「明天在這同一時間,我將榮幸地再見到您,」他最後對本堂神父說。

謝朗先生指望壓服一個如此年輕的人,他說了許多話。於連保持着最謙遜的態度和表情,卻沒有開口。

他終於出來了,跑去通知德·雷納爾夫人,發現她正陷在絕望之中。她的丈夫剛跟她相當坦率地談過一次話。他天生的性格軟弱,從繼承貝藏松的那筆遺產的前景中吸取了力量,促使他把她看成是完全清白無辜的。他剛才向她承認,他發現維里埃爾的輿論處在一種奇怪的狀況中。公眾錯了,他們被一些心懷嫉妒的人引上了歧途,但是究竟應該怎麼辦呢?

德·雷納爾夫人有一瞬間抱過幻想,於連可以接受瓦爾諾先生的建議,留在維里埃爾。但是她已經不是一年前的那個單純、羞澀的女人了;她的不幸的愛情,她的內疚,使她變聰明了。她聽着她丈夫講,很快就痛苦地向自己證明,一次至少是暫時的分離變得不可避免了。「離開我遠了,於連會重新陷在他那些野心勃勃的計劃里去,對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來說,這些計劃是那麼自然。而我呢,偉大的天主!我是那麼有錢,這對我的幸福又是那麼毫無幫助!他會忘掉我的。像他那樣可愛的人,他肯定會被人愛上,他也會愛上別人。啊!不幸的女人……我能抱怨什麼呢?上天是公正的,我沒有能夠使罪行終止,將功補過;上天奪去我的判斷力。我只需要用錢去收買埃莉莎,對我說來再沒有比這更容易的了。我沒有動過腦筋考慮一下,愛情產生的瘋狂想象占去了我的全部時間。我完了。」

有一件事使於連感到震驚:他把他要離開的這個可怕消息告訴德·雷納爾夫人時,沒有聽到任何出自私心的反對意見。她十分明顯地在竭盡全力控制自己,不讓眼淚流出來。

「我們需要堅強,我的朋友。」

她從自己頭上剪下一綹頭髮。

「我不知道我以後會怎麼樣,」她對他說,「但是,如果我死了,請答應我,永遠不要忘記我的孩子們。無論如何要盡力把他們培養成正直的人。如果發生一次新的革命,所有的貴族都將遇到殺害,他們的父親也許因為那個在房頂上被打死的農民而逃亡國外。請您照看這一家人……把你的手給我。別了,我的朋友!這是我們的最後時刻。做出這樣的巨大犧牲以後,我希望我在公開場合有勇氣想到我的名譽。」

於連原來料想會看到她痛苦絕望。這番告別話,直爽坦率,深深地打動了他的心。

「不,我不接受您這樣的告別。我要離開了;他們希望如此;您自己也希望如此。但是在我離開三天以後,我夜裡再回來看您。」

對德·雷納爾夫人說來,轉眼之間一切都改觀了。這麼說於連非常愛她,既然是他本人起的想再見到她的念頭!她的可怕的痛苦變成了她有生以來還不曾感到過的最強烈的快樂。對她說來,一切都變得容易了。由於肯定能再見到她的情人,這最後的時刻完全不像剛才那麼令人心碎。從這一瞬間起,德·雷納爾夫人的舉止像她的表情一樣,是高尚的,堅定的,十分得體的。

德·雷納爾先生很快回來了;他已經氣得發了狂。他終於對他的妻子談起兩個月以前收到的那封匿名信。

「我要把它拿到卡西諾去,讓大家都知道它是這個卑鄙可恥的瓦爾諾寫的。是我搭救了他這個背討飯袋子的人,把他栽培成為維里埃爾最有錢的人之一。我要公開地羞辱他,然後跟他決鬥。這未免太過分了。」

「我可能變成寡婦,偉大的天主!」德·雷納爾夫人想。但是幾乎在同時她又對自己說:「我肯定能阻止這次決鬥,如果我不去阻止的話,那我就成了我丈夫的謀殺犯。」

她從來沒有這麼巧妙地迎合他的虛榮心。不到兩個小時她就能夠說得他相信,而且一直是利用他自己找到的理由說得他相信,應該向瓦爾諾先生顯示出比以往更多的友誼,甚至還應該重新在家裡雇用埃莉莎。德·雷納爾夫人需要勇氣才能下決心再看見這個姑娘——她的一切不幸的根源。但是這個主意是於連想出來的。

經過三四次指點以後,德·雷納爾先生終於獨自得出從經濟角度來說非常痛苦的想法:在全維里埃爾的人正沸沸揚揚,議論紛紛的時候,於連留下來當瓦爾諾先生的孩子們的家庭教師,這對他會是最不愉快的事。接受貧民收容所所長的提議顯然對於連有利。相反的,於連離開維里埃爾,進貝藏松的神學院,或者第戎[15]的神學院,對德·雷納爾先生的榮譽至關重要。但是怎麼才能讓於連同意呢?他以後在那邊靠什麼生活呢?

[15]第戎,法國科多爾省省會,是古代勃艮第的首府。

德·雷納爾先生看到了在金錢上做出犧牲的迫切性,比他的妻子還要絕望。她呢,在這次談話以後,處在這樣一個勇敢的人的情況下,她對生活感到厭倦,服用了一劑曼陀羅[16],因而她的行動可以說是僅僅受慣性的支配,對什麼都不再感到興趣了。臨終的路易十四就是在這種狀態中說:「在我從前做國王的時候……」多妙的話!

[16]曼陀羅,茄科一年生有毒草本植物。

第二天一清早,德·雷納爾先生收到一封匿名信。用的是最帶侮辱性的文筆。適用於他的處境的那些最粗魯的字眼兒在每一行都可以看到。這封信出自哪個心懷嫉妒的卑鄙小人的手筆。它重新又挑起了他跟瓦爾諾先生決鬥的念頭,他的勇氣迅速地增高,甚至決定立即採取行動。他單獨出去,到武器店去買了幾把手槍,並且讓店裡的人替他裝上彈藥。

「總之,」他對自己說,「即使拿破崙皇帝的嚴格的行政管理制度又回到世上,我也沒有一個蘇是詐騙來的,應當受到自己良心的責備。我最多是閉上眼睛;但是在我書桌的抽屜里有些很好的信件,證明我有理由這樣做。」

德·雷納爾夫人被她丈夫憋着的那股怒火嚇壞了,她又想到了自己會當寡婦,這個不祥的念頭她感到難以把它驅走。她把自己和他關在屋裡,一連跟他談了好幾個小時,但是沒有結果;新來的這封匿名信促使他下定決心。最後她終於得到了成功,把給瓦爾諾先生一記耳光的勇氣轉變成為供給於連在神學院一年膳宿費用六百法郎的勇氣。德·雷納爾先生一再咒罵那一天,在那一天裡他自己居然想出了請一個家庭教師到家裡來的這個該死的念頭;他忘掉了匿名信。

他有一個想法,沒有對他的妻子提起,這個想法讓他多少得到了一點安慰,他希望利用年輕人的浪漫思想,巧妙地促使他接受一筆比較小的數目,而拒絕瓦爾諾先生的提議。

對德·雷納爾夫人說來事情就困難多了,她得向於連證明,為了她的丈夫犧牲貧民收容所所長公開向他提出的八百法郎收入的職位,他可以問心無愧地接受一筆補償。

「但是,」於連始終這麼說,「我從來就不曾有過,甚至連一瞬間也不曾有過接受他這個提議的打算。您使我過分習慣於高雅的生活,這些人的粗鄙會讓我受不了的。」

殘酷無情的貧困用它的鐵手摧折了於連的意志。為了滿足自己的自尊心,他有了這樣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法,維里埃爾市長提供的錢他可以作為一筆貸款來接受,並且出一張借據給他,五年之內連本帶利還清。

德·雷納爾夫人還有幾千法郎,藏在山上的小山洞裡。

她戰戰兢兢地表示她願意把這筆錢送給他;她知道得太清楚,她一定會遭到憤怒的拒絕。

「您希望使我們愛情的回憶變得可憎嗎?」於連對她說。

於連終於離開維里埃爾。德·雷納爾先生十分高興;臨到從他手裡接錢的關鍵時刻,這個犧牲對於連說來太大了。他斷然加以拒絕。德·雷納爾先生噙着眼淚緊緊擁抱他。於連請他寫一份品德良好的證明,他欣喜若狂,一時找不到足夠漂亮的詞句來讚揚他的品德。我們的主人公有五個路易的積蓄,打算向富凱要一筆數目相等的錢。

他心情非常激動。但是,到了離他留下那麼多愛情的維里埃爾才一法里的地方,他腦子裡已經光想着能看到一座省府,一座像貝藏松這樣的軍事重鎮的幸福。

在這個短短的三天分離期間,德·雷納爾夫人受着愛情的一種最殘酷無情的假象的欺騙。她的生活可以忍受,在她和極端不幸之間有着她將與於連之間的最後一次見面。她一小時一小時,一分鐘一分鐘地計算着時間,最後,在第二天的夜裡,她聽到遠處有約定的暗號。在克服了千難萬險以後,於連出現在她的面前。

從這時候起,她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她非但沒有對她的情人的熱情作出反應,反而像一具屍體,勉強還有一口氣。即使她逼着自己對他說她愛他,她那不自然的神情所證明的和她說的幾乎恰恰相反。任什麼也不能使她擺脫永遠分離的這個殘酷念頭。性格多疑的於連有一瞬間竟認為她已經把他遺忘。他針對這一點說出的那些刻薄話,只遇到默默淌着的大顆淚珠和幾乎是痙攣性的握手。

「可是,偉大的天主!您怎麼能指望我相信呢?」於連回答他的情人毫無熱情的保證,「您對德爾維爾夫人,對一個一般的熟人,會表現出比這真誠一百倍的友誼。」

德·雷納爾夫人愣住了,不知該怎麼回答。

「不可能再有比我更不幸的人了……我希望我趕快死掉……我感到我的心在凍結……」

這就是他所能得到的最長的回答。

天快亮了,他必須離開的時候,德·雷納爾夫人的眼淚完全止住了。她看着他把一根打着許多結的繩子拴在窗子上,既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還吻他。於連徒然地對她說:

「我們終於達到了您那麼盼望達到的地步。從今以後您可以毫無悔恨地生活了。您的孩子們稍微有點不舒服,您也不會再想到他們會死了。」

「您沒有能夠吻一吻斯塔尼斯拉斯,我感到很難過,」她冷淡地說。

這具活死屍的毫無熱情的擁抱,最後給於連留下極為強烈的印象。他在好幾法里的路程中不能去想別的。他的心碎了,在越過高山以前,只要還能夠看見維里埃爾教堂的鐘樓,他就不停地頻頻回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