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四十六章 消息傳來 · 1 線上閱讀

如果只憑我記得不準的日子來說,那就一定是我結了婚以後一年左右,有一天晚上,我從史朵夫老太太的宅子前面經過;那時候,我正一個人散步回來,在路上琢磨我手頭寫着的書——因為隨着我不間斷地努力,我的成績也不間斷地增長,那時候我正寫我頭一部長篇小說。我從前在那一帶住的時候,也常常從她的宅子前面經過,雖然只要我能找到另外的路,我就決不從那兒走。但是,有的時候,事有不巧,找另外的路,不繞老大的彎兒就不成;因此,我從那兒經過的時候,總的說來,次數頗多。

遇到我從那所房子前面經過的時候,我總是快走幾步,從來沒向房子看過兩眼。那兒不論多會兒,都永遠一律地暗淡、沉悶。上好的屋子,都沒有臨着街道的;它那種窗身窄狹、窗欞粗笨的老式窗戶,向來不論在任何情況下,都沒有過敞亮爽朗的時候,現在窗戶老是緊緊地閉着,窗簾子也永遠嚴嚴地遮着,更顯得淒涼慘澹。宅里有一個廊子,橫着穿過一個地面鋪砌的小院子,卻通到一個向來沒人走的門那兒;還有一個開在樓梯側面的圓窗戶,雖然因為只有它沒窗簾子擋着,跟其餘的窗戶一概相反,但是卻也同樣地看着茫然一片,闃無人居的神氣。在這所房子的全部,我不記得曾看見哪兒有過亮光。要是我只是一個偶然從它旁邊路過的生人,那我大概准要認為:這所房子的主人,一定是生前無兒無女,死後陳屍室內。假如我幸而不知道這所房子是怎麼回事,而只時常看到它那種永不改樣的情況,那我敢說:我一定要就這所房子隨心所欲地胡亂揣測,因而奇思妙想層出不窮。

但是實情既然並非如此,我就盡力少去想它。不過我的腦子,卻不能像我的身子那樣,可以從它旁邊走過,把它撂在後面;我的腦子平常總是叫它惹得萬念叢生,百感交集。特別是我說的那天晚上,它又在我面前出現的時候,它讓我想起童年的種種光景和後來的種種夢想;讓我看到半未成形的希望,像憧憧的鬼魂;朦朧察覺、微茫意識的失望,像殘破的影子;讓我想到於我當時工作有關,盤踞在我心頭的創作方法——經驗想象,糅合為一:因此它引起我的感觸,遠遠過於平時。我一面往前走着,一面想得都出了神兒了,忽然在我旁邊,有人叫了我一聲,才把我從冥想中驚醒。

喊我的還是個女人。我抬頭一看,不用費多大的事就想起來了,那原來是在起坐間伺候史朵夫老太太的女僕,從前老在帽子上戴着藍色花結。現在她把那種花結去掉了,而只戴了一兩個慘澹、素淨的棕色花結了;我想,那是為了適應這一家改變了的情況吧。

「先生,勞你的駕,請你進來一下,成不成?達特小姐有話要跟你說。」

「是達特小姐打發你來叫我的嗎?」我問道。

「今兒晚上並沒打發我叫你,先生,不過那也跟今兒晚上打發的一樣。原來達特小姐頭一兩天晚上看見你來着;她就叫我坐在樓梯旁邊的窗戶裡面,一面做着活,一面瞅着你,看到你再從我們這兒過,就請你進來,跟她說幾句話。」

我轉身回頭,那個女僕在前面帶路,我跟着她走的時候,問她史朵夫老太太的身體怎麼樣。她說,他們老太太身體不大好,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她自己的屋子裡待着,不大出門兒。

我們來到了那所住宅以後,女僕告訴我,叫我上花園去找達特小姐,就自己走開了,我於是只好向達特小姐自行引見。原來園裡有一個像平台的地方,可以俯視全城,平台的一頭有一個座位,達特小姐正坐在那兒。那天晚上,到處暮色沉沉,只天空里有一點森然的亮光;我看到一片景物,在遠處昏昏慘慘地出現,中間有高大的建築星星點點地在森然的亮光中聳起,我就心裡想,我腦子裡所記得的這個潑辣女人,有這樣的遠景作伴侶,並不能算不合適。

她看到我向她走去,站起來一下,算是迎接我。那時候,我只見,她比我上一次看到她的時候,臉上更蒼白了,身子更瘦削了,閃爍的眼光更發亮了,錘子打的傷疤更明顯了。

我們見了面,並沒有親熱的意思。我們上次分手的時候,本來都是怒氣不息的;她現在還帶一種鄙夷不屑的神氣,她毫絲都沒想加以掩飾。

「我聽說,達特小姐,你有話要跟我說?」我開口道,那時我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用手扶着椅子背;她用手一指,請我坐下,我謝絕了。

「你要是肯的話,我就跟你談一談,」她說。「我請問,那個女人找着了沒有?」

「沒有。」

「然而她可跑掉了!」

她瞅着我的時候,我看到她的嘴唇顫動,好像急於要開口大罵那個女人一通似的。

「跑掉了?」

「不錯,從他那兒跑掉了,」她說,同時大笑了一聲。「要是她這陣兒還沒找到,那就也許永遠也找不到啦。那也許是她死啦!」

我往她那兒瞧的時候,她對我表現的那種洋洋得意的殘酷樣子,是我從來沒看見任何人臉上有過的。

「願意她死,」我說,「也許就是和她同屬女性的人對她所能表現的最大慈悲。我看到你在時光的影響下,心腸變得這樣軟了,極為高興,達特小姐。」

她沒肯屈尊紆貴對我這句話作答,而只又衝着我鄙夷地一笑,說道:

「這位無可再好、受欺太甚的年輕女士所有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你老替他們逞英雄,給他們伸冤屈。你要不要知道一下我們對於這位女士已經知道了的情況?」

「要,」我說。

她臉上帶着一種令人不耐的笑容,朝着一個離得不遠、冬青做成的圍籬(那個圍籬把草坪和菜園隔斷),走了幾步,然後用較高的聲音喊道:「這兒來!」——好像是喚一個不潔淨的動物〔1〕那樣。

〔1〕 《舊約·利未記》第11章及《申命記》第14章,列舉不潔淨的動物。

「你在這兒,當然可以暫時忍一忍,不露出仗義的心腸或者報仇的念頭來的了,考坡菲先生?」她回過頭來,臉上依舊帶着原先的神氣,衝着我說。

我不懂她這是什麼意思,只把頭微微一低;於是她又喊了一聲,「這兒來!」跟着回到原處;只見隨着她前來的,是那位體面的利提摩先生;他以仍舊不減昔日的體面,朝着我鞠了一躬,隨即在她身後站定。達特小姐在我們兩個人中間,斜着身子坐着,往我這兒瞧:姿勢那樣狠毒,神氣那樣得意;但是說也奇怪,狠毒之中,卻不無女兒之態,吸引人之力:真當得起是傳說中的殘酷公主〔2〕。

〔2〕 古希臘傳說,米狄亞公主,愛捷孫,助之取得金羊毛,與同逃至希臘,生二子。後以捷孫別有所戀,米狄亞殺其二子以報。

「現在,」她連一眼都沒瞧他,只把舊日的疤痕——那一瞬之間也許跳動起來的疤痕,帶着痛快而非痛苦的神氣一按,威儀儼然地吩咐:「把跑掉的情況對考坡菲先生說一說。」

「詹姆士先生和我自己,小姐——」

「不要衝着我說!」她把眉頭一皺,打斷了他的話頭說。

「詹姆士先生和我自己,先生——」

「也請你不要衝着我說,」我說。

利提摩先生一點也沒露出錯亂之意,只微微一鞠躬,意思是說,不論什麼,凡是於我們頂可心的,於他也就頂可心,又從頭兒說起:

「詹姆士先生和我自己,自從那個年輕的女人在詹姆士先生的保護之下離開了亞摩斯那一天起,就跟她一塊去到了外國。我們逛過許多地方,到過許多國家。我們到過法國、瑞士、意大利——實在說起來,幾乎是各國都走遍了。」

他的眼睛盯在椅子背上,好像他就衝着椅子背發話似的,還用手輕輕地撫弄着椅子背,好像彈一個無聲鋼琴的琴鍵一樣。

「詹姆士先生非常非常喜歡那個年輕的女人;他的心情,有相當長的時期,非常地安定,自從我伺候他那一天起,我向來沒看見他那樣安定過。那個年輕的女人也真是堪以造就。她學會了說外國話。你看不出來她就是從前那個鄉下孩子了。我注意到,我們不論到什麼地方,她都很受到稱讚。」

達特小姐把手往腰上一放。我看到利提摩偷偷地瞧了她一眼,暗中微微一笑。

「那個年輕的女人,實在是到處都很受到稱讚。又有衣服那麼一打扮;又在空氣里和太陽底下那麼一顯露,又有大家那麼一捧場;又是這個,又是那個;這樣一來,她的優點可就的確引得人們沒有不注意的了。」

他說到這兒稍微停頓了一下。她的眼睛,就在遠方的景物上亂轉亂瞧,她的牙就咬着下唇,免得一張嘴亂顫亂動。

利提摩先生把兩手都從椅子背上挪開,用一隻握着另一隻,把全身都支在一條腿上站好了,然後兩眼下視,體面的腦袋稍微往前探着,同時稍微往一邊歪着,接着說道:

「那個年輕的女人,在這種情況下,一直過了一個時期,只偶然有的時候,精神萎靡不振;過了那個時期,她就老也不能把精神打起來,把脾氣壓下去了:這樣可就弄得詹姆士先生對她厭倦起來了。一切可就不那麼舒適了。詹姆士先生自己也不安定起來。他越不安定,她也越不高興,越愛鬧脾氣。我自己哪,我得說,夾在他們兩個中間,的確左右為難,很不好處。不過,情況仍舊還可以這兒彌縫彌縫,那兒修補修補;彌縫了又彌縫,修補了又修補,總算維持了很久;我敢說,無論誰都沒想到會維持那麼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