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四十五章 預言竟驗 · 4 線上閱讀

「媽媽從來沒有,」她接着說,「為她自己求過你:這一點她是無可非議的;我也敢保,不論哪一方面,她的用意都是無可非議的——但是我可看到了,有多少回不適當的要求,都打着我的旗號,對你迫不及待地提出;有多少回,你都叫人打着我的旗號,不顧利害地利用;我可看到了,你都怎麼慷慨,對你的幸福永遠關心的維克菲先生又怎麼厭惡:我看到這種光景以後,我才頭一回想到,原來有人會以小人之心來疑惑我,說我的愛情是拿了錢買的,是為了錢賣的,而世界上這麼些人裡面,可偏偏是賣給你的——這種想法使我感到,好像無緣無故受了恥辱一樣,並且還硬叫你跟着我一塊兒受。這種想法老叫我害怕,老壓在我的心頭。我在那種情況下,心裡是什麼滋味,我沒有法子能對你說得出來,媽媽也沒有法子能自己想得出來;但是我在我的靈魂深處可又知道,我結婚那一天,就是我一生里,不論愛情,也不論光榮,都達到最高峰的時候!」

「一個人為了關心全家,可落到了這樣一種感恩知德的下場,這可真不辜負她那番苦心!我恨不得我是個土耳其人才好!」

(「我也一心恨不得你是個土耳其人——而且還別離開你的本鄉本土!」我姨婆說。)

「我感到這種情況最厲害的時候,也就是媽媽替我表哥冒勒頓先生求情最急切的時候。我從前曾喜歡過他」——她說到這兒,口氣極為柔和,但是態度卻毫不猶豫——「很喜歡過他。我們有一度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如果情況不是發生的那樣,那我弄來弄去,也許可以認為真正愛他,和他結了婚,因而弄得苦惱萬分了。夫妻之間,最大的懸殊,莫過於性情不合,目的不同。」

即便我聚精會神地聽她往下說的時候,都不由得琢磨起這句話的意味來,好像這句話含有特別的興趣,或者說,含有我還沒能參得透的特殊意義。「夫妻之間,最大的懸殊,莫過於性情不合,目的不同,」——「莫過於性情不合,目的不同。」

「我們兩個之間,」安妮說,「沒有任何共同之點。我早就看出來了,我們沒有任何共同之點。我對我丈夫要感謝的本來很多,但是假設我不必感謝他別的,只感謝他一點就夠了,那我應該感謝他的是:我在心性還沒受過磨鍊,剛要誤任一時興之所至的時候,他把我救了。」

她非常鎮定地站在博士面前,說話的口氣那種誠懇,使我為之悚然震動,然而她的聲音,卻完全跟先前一樣地平靜。

「有一個時期,他淨等你對他施恩扶持,你也就為我起見,慷慨地對他施恩扶持;我就由於形勢所趨,不得不披着件勢利之徒的外衣,心裡非常不快活;那時候,我只曾想過,他要是能自己謀求上進的道路,那於他就更體面一些。我只曾想過,我要是他,那我就要想法自己謀求上進的道路,幾乎不論什麼艱苦,都在所不計。頂到他往印度去的那天晚上,我一直地沒往再壞的地方想他。但是到了那天晚上,我才知道,他這個人,原來全無心肝,忘恩負義。那時候我才看出來,維克菲先生所以老那樣盯着我,是別有用意的。那時候我才頭一次明白,原來我背了一口黑鍋,身上罩了一層使人疑心的黑影。」

「疑心,安妮!」博士說,「沒有的話,決沒有的話!」

「我知道,我的丈夫,你是沒有疑心的,」她答道。「那天晚上,我來到你跟前,本來想要把我無端受到的恥辱和感到的悲傷,在你面前和盤托出;我知道,我得告訴你,說我自己的親戚,由於我,受了你那樣的大恩,卻會就在你自己家裡,說了一些絕對不應該出口的話;即便我是他認為的那種沒骨氣、圖財勢的女人,也絕不應該出口——那時候,我本來想要那樣說:但是事到臨頭,那些話本身所含的骯髒,可使我犯起噁心來;因此,我想要說的話,已經來到嘴邊上了,又咽回去了;從那個時候以後,一直到現在,那番話從來沒出過我的口。」

瑪克勒姆太太,短促地哼了一聲,往安樂椅後面一靠,用扇子把自己遮起來,好像永遠也不想再露面似的。

「從那個時候以後,除了在你面前,我從來沒再跟他過過話;即便在你面前跟他過話,那也只是為了免得還要對你像現在這樣,解釋一番。他那一回從我這方面明白了他在這兒的地位以後,過了好幾年了。你為他的前途,先暗中幫了那麼些忙,然後才透露給我,為的是好叫我來一個驚喜交集,這些幫助,你可以相信,都只不過是使我受的這種苦惱更加甚,使我背的這個秘密包袱更加沉重。」

她輕輕地在博士腳下又跪了下去,雖然博士曾盡力攔阻,不要她跪;同時,滿眼含淚,抬頭看着博士的臉說:

「你先不要跟我說什麼!你先讓我再說幾句好啦!對也好,不對也好,反正如果我得把這件事再做一次,那我想,我一定要一點不差,照着現在這個樣子做的。我由於咱們多年的師友之感,夫妻之情,對你忠心,而同時可又看到,居然有人會那樣全無心肝,竟認為我這番真心是拿錢買的;同時又看到,我身邊周圍的一切,都好像證明那種看法不錯似的:我想到這種情況,心裡是什麼樣子,你永遠也沒法知道。我很年輕,又沒有人給我指點。對於所有關係到你那一方面的事情,我媽和我的看法,中間存在着很大的距離。我所以不言不語,把我受的侮辱掩蓋起來,那只是因為我把你的名譽看得很重,同時想要你把我的名譽也看得很重!」

「安妮,你這顆純潔的心!」博士說,「你這個令人疼愛的女孩子!」

「你再讓我說幾句,再讓我多少說幾句好啦!我時常想過,認為你可以娶的女人本來有很多很多,都不會帶累你,叫你受這樣的誣衊,受這樣的煩惱,都能夠把你這個家管理得更像個家。我時常想過,認為我要是永遠做你的學生,永遠做你的孩子,那就更好了。我時常想過,認為我對於你那樣的學問和知識,太不相稱了。如果在我想要告訴你那番話的時候,我因為這種種情況,縮回去了(像我實際上那樣),那也是因為我把你的名譽看得很重,並且希望有一天,你也能把我的名譽看得很重。」

「那樣的一天,在所有這段很長的時期里,一直地在上面照臨,安妮,」博士說,「那樣的一天,只能有一個漫漫的長夜,我的親愛的。」

「我還有一句話!我知道了那個人——受你那樣大恩的那個人——那樣毫不足取以後,本來想要——堅決地想要,打定了主意想要——煩惱自知,把沉重完全一個人擔當起來。現在我最後再說一句,你這個所有的朋友里最親愛、最要好的朋友!你近來的改變,我以極大的痛苦和憂愁看着的改變——有的時候,和我已往所怕的聯繫起來的改變——在別的時候,和近於事實、永存於心的揣測聯繫起來的改變——究竟為什麼,今兒晚上完全弄明白了。同時,我還由於偶然而知道了,你即便在我錯誤地沒吐真情的時候,都怎樣完全寬宏大量地滿心相信我決無它意。我並不希望我用來報答你的任何愛和職份,能抵得過你對我那樣貴重的信賴;但是我既然知道了我現在所知道的了,那我就能抬起頭來,看着這個叫人疼愛的臉,看着這個我拿着作父親一樣尊敬、作丈夫一樣疼愛、在童年時期作朋友一樣視為神聖的臉,莊嚴地宣布說,我即便稍微動一動念頭的時候,都絕沒想過對不起你的事,都絕沒動搖過對你應有的愛情和忠誠。」

她用兩臂抱着博士的脖子,博士就把頭彎着俯在她頭上,於是他的蒼蒼白髮和她的深棕鬈髮,混在一起。

「哦,你要把我緊緊地摟在你的心頭,我的丈夫啊!你要永遠也別把我捐棄了!你不要說,也不要想,我們兩個之間有任何懸殊。因為除了我有許多許多缺點而外,根本沒有任何懸殊。一年跟一年,我對於這一點了解得越來越清楚,也就像我對於你越來越敬重一樣。哦,你要緊緊地把我摟在你的心頭,我的丈夫啊,因為我的愛是用磐石作基礎的〔6〕,是能歷久不變的!」

〔6〕 《新約·馬太福音》第7章第25節,聰明人把房子蓋在磐石上,雨淋、風吹、水沖,房子總不倒塌,因為它是用磐石作基礎的。

在跟着來的那一片靜默中,我姨婆毫不匆忙、莊重嚴肅地走到狄克先生面前,使勁把他一抱,吧地一聲給了他一吻。她這番舉動,為保持狄克先生的名譽起見,非常及時。因為,我認為毫無疑問,我看到他那一剎那之間,正要來一個金雞獨立,認為那樣才足以表示他的快活。

「你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狄克!」我姨婆盡情讚賞地說,「你再也不要假裝作是任何別的情況了,因為我是很了解你的!」

我姨婆這樣說完了,暗中把我的袖子揪了一下,衝着我點了點頭,跟着我們三個就輕輕悄悄地走出了屋子,離開了那兒。

「不管怎麼說,這一下子可把咱們那位武行的朋友給交代了,」我姨婆在回家的路上說。「要是沒有什麼別的事叫我高興,那我聽了這一番話,也要睡得更香些的!」

「我恐怕,她真是止不住要難過吧,」狄克先生大發慈悲地說。

「什麼!你多會兒見過鱷魚會止不住要難過來着?」我姨婆問。

「我不記得,我多會兒曾看見過鱷魚,」狄克先生柔和馴順地說。

「要不是因為有這個老東西,」我姨婆用強調的語氣說,「那就永遠也不會有這些麻煩的。我只願有些當媽的,在她們的女兒出了嫁以後,別再那麼死氣白賴管她們的女兒,別再那麼瘋了似的疼她們的女兒。那些當媽的好像認為,她們把個倒霉的年輕女人弄到這個世界上來了——哎喲老天爺,好像那個年輕女人自己要求到這個世界上來,自己願意到這個世界上來似的——我說,那些當媽的好像認為,她們把個倒霉的年輕女人弄到這個世界上來了,那報答她們這番劬勞的,只有給她們完全的自由,讓她們把那個年輕的女人攪得離開了這個世界,才算完事!你正在那兒想什麼哪,特洛?」

我正在那兒想剛才所聽到的一切。我心裡仍舊正在那兒琢磨我剛才聽說過的這幾句話:「夫妻之間,最大的懸殊,莫過於性情不合,目的不同;」「心性還沒受過磨鍊,剛要誤任一時興之所至;」「我的愛是用磐石作基礎的。」不過那時候我們已經到了家了;我們腳下正踏着落葉,我們耳邊正刮着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