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上卷 第二十三章 一位官員的憂愁 · 1 線上閱讀

II piacere di alzar la testa tutto l’anno è ben pagato da certi quarti d’ora che bisogna passar.

Casti[1]

[1]意大利文,整年昂着頭的快樂,是以幾刻鐘的不愉快為代價換取來的。——卡斯蒂。卡斯蒂(1721—1803),意大利神父,詩人,1789年起居住在巴黎,對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持擁護態度。   

但是我們就讓這個微不足道的人去受他那些微不足道的憂慮折磨吧。他需要的是一個奴性十足的人,為什麼雇用了一個有膽量的人到他家裡來呢?十九世紀的通常做法是,一位有權有勢的貴族出身的人在遇到一個有膽量的人時,就殺掉他,放逐他,監禁他,或者是讓他受到那麼大的侮辱,以至於他傻到居然會痛苦而死。在這兒是個意外,感到痛苦的還不是有膽量的人。法國的小城市,以及像紐約那樣通過選舉產生的政府,最大的不幸是,不能忘掉在世界上還存在像德·雷納爾先生這樣的人。在有兩萬居民的城市裡,這些人在製造輿論,而輿論在一個有憲章的國家裡是可怕的。一個高尚忠厚的人,很可能是您的朋友,但是住在一百法里以外,只能根據您的城市的輿論來判斷您的為人,而這輿論是由那些碰巧生下來成為有錢而穩健的貴族的傻瓜製造的。誰與眾不同,誰就該倒霉!

吃完飯以後全家就立刻動身上維爾吉去了。但是,第三天,於連看見他們又回到維里埃爾。

一個小時還不到,使他大吃一驚的是,他發現德·雷納爾夫人有什麼事情對他保守秘密。他一出現,她就馬上閉上嘴,中斷跟她丈夫的談話,而且似乎是希望他走開。於連很知趣,不用她再做第二次表示。他變得冷淡、審慎,德·雷納爾夫人也發覺了,但是並不打算解釋。「她是要給我一個接替者嗎?」於連想。「前天還對我那麼親密!但是有人說,這些高貴的夫人歷來如此。她們就像那些國王一樣,一個大臣剛受到從來不曾有過的關懷,回到家裡卻發現宣布他不再受到寵幸的信件在等着他。」

於連注意到,在他一走近就驟然停止的談話里,常常提到一所屬於維里埃爾市產的大房子,房子很老,但是寬大、舒適,坐落在城裡最繁華的商業區,教堂的對面。「在這所房子和一個新情人之間會有什麼關係呢?」於連對自己說。在憂愁中,他一遍遍地念着弗朗索瓦一世[2]的精彩的詩句。這兩句詩他覺得很新鮮,因為德·雷納爾夫人教給他還不滿一個月。當時用了多少誓言,多少撫愛來駁斥這兩行詩中的每一行啊!

[2]弗朗索瓦一世(1494—1547),法國國王。下面兩行詩傳說是他刻在尚巴爾的城堡的窗框上,後來被雨果取走,在他的劇本《國王自娛》第4幕第2場中使用過。

「女人多變,信者太傻。」

德·雷納爾先生乘驛車到貝藏松去了。這趟旅行花了兩個小時才決定;他好像非常苦惱。回來以後他把用灰紙包着的一大包東西扔在桌上。

「瞧這就是那蠢事兒,」他對他的妻子說。

一個鐘頭以後,於連看見張貼布告的人把這一大包東西帶走了。他急忙跟在後面。「我到頭一個街角就可以知道這個秘密了。」

他在張貼布告的人背後焦急地等着。張貼布告的人用大刷子在布告背面刷滿漿糊。布告剛一貼好,好奇心切的於連立刻把寫得非常詳細的內容看了一遍,原來是以公開投標方式出租德·雷納爾先生和他的妻子談話里經常提到的那所很大的老房子。投標定在第二天兩點鐘,在市政府大廳舉行,以第三支燭火熄滅為時限。於連非常失望;他覺得期限太短了一點,所有的競爭者怎麼來得及得到通知呢?然而布告上的日期寫的卻是半個月以前,他在三個不同地點又把全文看了三遍,結果還是什麼也不了解。

他去看看那所出租的房子。看門人沒有見到他走近,正神色詭秘地對一個鄰居說:

「唔!唔!白費勁。瑪斯隆先生已經答應他出三百法郎就可以得到;市長出來反對,被德·弗里萊爾代理主教召到主政府去了。」

於連的來到好像深深地打擾了這一對朋友,他們一句話也不再說下去了。

於連沒有忘了去看看這次投標。燈光很暗的大廳里有許多人,但是大家都用一種奇怪的態度互相打量着。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一張桌子,於連看見桌子上的一個錫盤子裡,點着三個小蠟燭頭。執達吏喊道:「三百法郎,先生們!」

「三百法郎!真是太過分了,」一個人低聲對他旁邊的人說。於連立在他們兩人中間。「它值八百多法郎;我想出更高的價錢。」

「您這是自討苦吃。您得罪了瑪斯隆先生、瓦爾諾先生、主教和他的那位可怕的代理主教德·弗里萊爾,得罪了所有那一幫子人,會得到什麼好處呢?」

「三百二十法郎,」另一個人喊道。

「傻瓜!」他身邊的人接着說,「這兒正好有市長的一個奸細,」他指着於連補了一句。

於連猛地轉過身來想對這句話做出懲罰。但是兩個弗朗什-孔泰人根本不再注意他,他們的冷靜使得他也恢復了冷靜。這時候最後一根蠟燭熄了,執達吏用慢吞吞的聲音宣布房子三百三十法郎租給***省政府的科長德·聖吉羅先生,為期九年。

市長走出大廳以後,談話立刻開始。

「這三十個法郎是格羅若的冒失給市政府掙來的,」一個人說。

「可是德·聖吉羅先生會向格羅若報復的,」有人回答,「他會嘗到苦頭的。」

「真卑鄙!」於連左邊的一個胖胖的人說,「我可以為我的工廠出八百法郎租下這所房子,而且我還覺得便宜呢。」

「得啦!」一個年輕的自由黨製造商回答,「德·聖吉羅先生不是聖會裡的人嗎?他的四個孩子不是都得到了助學金嗎?可憐的人!維里埃爾的市政府應該額外補助他五百法郎,就是這麼回事。」

「想不到市長都沒有能夠阻止!」第三個人指出。「他是一個極端保王黨人,一點不錯,但是他不盜竊。」

「他不盜竊?」另外一個人說,「不,他順手牽羊。這一切裝進一個公共的大錢袋裡,到年終全都瓜分了。可是,瞧,小索雷爾在這兒,咱們走。」

於連回來後,心情很惡劣;他發現德·雷納爾夫人非常憂鬱。

「您去看投標?」她對他說。

「是的,夫人,在那兒我榮幸地被人看成是市長先生的奸細。」

「他如果信我的話,應該出門去旅行。」

這時候德·雷納爾先生來了;他臉色非常陰沉。吃晚飯時沒有一個人說話。德·雷納爾先生叫於連跟孩子們一起上維爾吉去,旅程是愁悶的。德·雷納爾夫人安慰她的丈夫:

「您也該習慣了,親愛的。」

晚上,一家人默默無言地圍着爐火坐着。聽燒着了的山毛櫸柴發出的響聲是唯一的消遣。這是在最和睦的家庭里可能遇到的那種憂愁的時刻。一個孩子高興地叫起來:

「有人拉門鈴!有人拉門鈴!」

「天哪!如果是德·聖吉羅先生以道謝為藉口來糾纏不清,」市長大聲說,「我就直言不諱地談出我對他的看法。這太過分了。他應該去感謝瓦爾諾先生;我是受到了牽連。如果那些該死的雅各賓報紙掌握了這段故事,把我寫成一個諾南特-散克先生[3],我能說什麼呢?」

一個蓄着巨大的黑頰髯、相貌非常英俊的男人,這時候跟着僕人走進來。

[3]諾南特-散克先生,法國馬賽有一個法官叫梅蘭多爾,1830年1月判政論小冊子作者巴泰勒米1000法郎的罰款,他在判詞中使用了當地方言nonante-cinq(意思是「九十五」,音譯為「諾南特-散克」)代替標準法語quatre-vingt-quinze。因此自由黨人嘲笑他,稱他為諾南特-散克先生。

「市長先生,我是il signor Geronimo[4]。這是駐那不勒斯[5]大使館隨員德·博維西騎士先生在我動身時讓我帶給您的一封信;不過是九天以前的事,」吉羅尼莫先生望着德·雷納爾夫人,神情愉快地補充說。「德·博維西先生,您的表兄,我的好朋友,夫人,他說您會說意大利話。」

[4]意大利文,「吉羅尼莫先生」。

[5]那不勒斯,意大利僅次於熱那亞的第二大港。在西南部的第勒尼安海岸。

那不勒斯人的愉快情緒把這個憂愁的晚上變成了一個非常快樂的晚上。德·雷納爾夫人堅決要請他吃一頓夜宵。她把全家人都調動起來。她希望花一切代價使於連忘掉這一天裡在他耳邊響起過兩次的奸細的這個稱呼。吉羅尼莫先生是一位著名的歌唱家,很有教養,然而又非常樂觀,這些品質在法國已經幾乎不再是可以並存的了。在夜宵以後他和德·雷納爾夫人唱了一小段二重唱。他講一些很有趣的故事。凌晨一點鐘,於連建議孩子們去睡覺,他們一個個都大聲喊叫起來。

「再聽一個故事,」老大說。

「這是我自己的故事,signorino[6],」吉羅尼莫先生說。「八年前,我像您一樣是那不勒斯音樂戲劇學院一個年輕學生,我是說年紀跟你們一樣,但是我沒有做維里埃爾這座美麗城市的著名市長的兒子的榮幸。」

[6]意大利文,「少爺」。

這句話使德·雷納爾先生嘆了口氣,他望望他的妻子。

「津加勒利[7]先生,」年輕的歌唱家繼續說,他略微加重他的本國口音,孩子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津加勒利先生是一位十分嚴厲的老師。在音樂戲劇學院裡沒有人喜歡他;但是他希望我們的一舉一動都表現得好像喜歡他一樣。我儘可能常常出去;我到那座小小的桑卡利諾劇院去聽神仙般的音樂;但是,天哪!怎樣才能湊足八個蘇買一張正廳的票呢?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他望着孩子們說,孩子們笑了。「桑卡利諾劇院的經理喬瓦諾納[8]先生聽我唱歌。我當時十六歲。『這孩子,他是個寶,』他說。

[7]津加勒利,意大利作曲家,那不勒斯音樂戲劇學院院長。

[8]喬瓦諾納,從1810年起擔任那不勒斯的桑卡利諾劇院經理。

「『你願意我雇用你嗎,我親愛的朋友?』他來對我說。

「『您給我多少錢?』

「『每月四十個杜卡托[9]。』

[9]杜卡托,威尼斯古金幣。

「先生們,這是一百六十法郎呀。我簡直就像看見天堂的大門在我面前打開了。

「『可是,』我對喬瓦諾納說,『怎麼才能得到嚴厲的津加勒利的允許,放我出來呢?』

「『Lascia fare a me.』[10]」

[10]意大利文,「讓我去辦」。

「讓我去辦!」最大的一個孩子叫了起來。

「一點不錯,我的小少爺。喬瓦諾納先生,他對我說:『Caro[11],首先訂一個小小的合同。』我簽字,他給了我三個杜卡托。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錢。接着他告訴我應該怎麼辦。

[11]意大利文,「親愛的」。

「第二天,我求見可怕的津加勒利先生。他的老僕人領我進去。

「『你這個壞蛋,來找我幹什麼?』津加勒利說。

「『Maestro[12],』我對他說,『我後悔犯了錯誤;以後我再也不爬鐵門溜出音樂戲劇學院。我要加倍用功。』

[12]意大利文,「大師」。

「『我要不是怕糟蹋了我聽到過的最好的男低音,我就會把你這個淘氣鬼關上半個月,只准吃麵包喝白水。』

「『大師,』我又說,『我要做全校的模範,credete a me。[13]不過我要求您一件事,如果有人來找我到外面去唱歌,請您替我回絕。求求您,您就說您不能答應。』

[13]意大利文,「請相信我」。

「『見鬼,你指望誰會來找像你這樣的一個淘氣鬼?難道我會同意讓你離開音樂戲劇學院?你是想跟我開玩笑不成?快滾,快滾,』他說着,打算朝我屁股上踢一腳,『否則當心吃乾麵包和禁閉。』

「一個小時以後,喬瓦諾納先生來找院長。

「『我來求您幫我得到成功,』他說,『請您把吉羅尼莫給我。讓他到我的劇院去唱,今年冬天我要嫁我的女兒。』

「『你想要這個壞東西幹什麼?』津加勒利對他說。『我不同意;你得不到他;況且,即使我同意,他也決不肯離開音樂戲劇學院;他剛才還向我發過誓。』

「『如果問題僅僅在於他本人的願望,』喬瓦諾納嚴肅地說,從口袋裡掏出我的合同,『carta canta[14]!這兒是他的簽字。』

[14]意大利文,「歌唱合同」。

「津加勒利勃然大怒,立刻拼命地拉鈴叫人。『讓人把吉羅尼莫趕出音樂戲劇學院,』他怒不可遏地大聲叫嚷。因此他們把我趕出來了,而我呢,哈哈大笑。當天晚上,我演唱莫蒂普利柯詠嘆調。駝背丑角想結婚,屈指計算他成家後可能需要的東西,他算來算去,越算越糊塗。」

「啊!先生,請您把這首歌唱給我們聽聽,」德·雷納爾夫人說。

吉羅尼莫唱起來了,每一個人都笑得流出了眼淚。吉羅尼莫先生到凌晨兩點鐘才離開被他的文雅舉止、他的殷勤和他的愉快迷住的這一家人去睡覺。

第二天,德·雷納爾先生和夫人把他到法蘭西宮廷上去所需要的那些介紹信件交給他。

「這麼說,到處都有欺騙,」於連說。「這位吉羅尼莫先生,他到倫敦去,薪金有六萬法郎。沒有桑卡利諾劇院經理的機靈,他的非凡的聲音也許要到十年以後才會為人所知,才會受到讚賞……說真的,我寧可做一個吉羅尼莫,也不願意做一個雷納爾。他在社會上並不是那麼受人尊敬,但是他沒有像今天那樣的招標的煩惱,他的生活是快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