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四十五章 預言竟驗 · 3 線上閱讀

博士一般的態度和詫異的神氣里所含的溫柔,他太太懇求的姿勢里所含的莊嚴,狄克先生的關切里所含的慈祥,我姨婆說「誰說那個人瘋癲!」那句話里所含的誠懇(她非常得意地表示了她都從什麼樣的苦難中把那個人救出來了)——所有這種種景象,我現在寫起來,都是我面前目睹耳聞的,而不只是想象記憶的。

「博士!」狄克先生說。「問題到底在哪兒哪?你往這兒瞧好啦!」

「安妮!」博士喊道。「你何用趴在我腳底下哪,我的親愛的!」

「用!」她說。「我還要請所有的人,求所有的人,都別走開!哦,你這又是我的丈夫、又是我的父親的啊,咱們兩個不言不語,有這麼長的時期,今兒可得開口了。咱們中間到底有什麼隔閡,今兒可得說明白了!」

瑪克勒姆太太這時候不但一顆心已經又回到腔子裡了,並且還好像叫家門的榮辱之念,做母親的羞恥之感,一齊填滿了胸臆,所以大聲喊道,「安妮,你快起來,快別這樣自卑自賤,把所有跟你有關係的人,都帶累了,都寒磣了!你這不是存心要叫我馬上就發瘋嗎!」

「媽媽!」安妮回答她說,「請你不必跟我白廢話啦,因為我要跟我丈夫呼求,所以,即便是你在這兒,都當不了什麼事。」

「當不了什麼事!」瑪克勒姆太太喊道。「我,當不了什麼事!這孩子一定是痰迷心竅了!請你們快快給我拿杯涼水來吧!」

我當時只顧聚精會神地看着博士和他太太了,可就沒顧得理會瑪克勒姆太太這種請求,別的人也都沒有理會她的,因此她只好又捯氣,又翻白眼,又扇扇子。

「安妮!」博士溫柔地用兩手把着他太太說。「我的親愛的!如果時光推移,給你我夫妻之間帶來了任何不可避免的變化,那決不能埋怨你。有什麼問題,都是我的錯處,都是我一個人的錯處。我對你的疼惜、愛慕、尊敬,完全沒有改變。我只是想要叫你快活。我只是真心愛你,真心敬你。我求你,安妮,快快起來!」

但是她並沒起來。她看了他一會兒的工夫,跪着往他那面湊了一湊,把胳膊橫着放在他的膝上,把頭趴在自己的胳膊上,說:

「如果我這兒有任何朋友,對於這件事,能為我自己說一句話,或者為我丈夫說一句話;如果我這兒有任何朋友,能把我心裡暗中時常有的那種疑慮,明明白白地點破了;如果我這兒有任何敬重我丈夫的或者關心我自己的朋友,知道任何——不管什麼——對於給我們調處有幫助的情況——那我現在求那位朋友開一開金口。」

一時之間只有一片深沉的靜默。我痛苦地猶豫了好幾分鐘,才打破了沉寂。

「斯特朗太太,」我說,「有一種情況,我倒是知道,不過斯特朗博士可懇切地求過我,叫我嚴守秘密,我也頂到今兒晚上,一直地嚴守秘密。但是我相信;現在時候已經到了,要是再嚴守秘密,就是誤解什麼是堅決守信,什麼是深淺得當了;我聽了你剛才的呼籲,認為博士對我的諄諄囑咐,已經沒有遵守的必要了。」

她有一會兒的工夫,把臉轉到我這一面,我從她臉上的神氣里看,知道我這一番話說得不錯。如果這種神氣里的表現,還不能令我十分相信我確有把握,那這種神氣里對我懇求的樣子,也決不能叫我置之不理。

「我們將來的平靜和諧,」她說,「也許就在你的掌握之中。我完全相信,我們要有幸福的將來,就得看你是否要一個字都不隱瞞。你沒開口我就知道,凡是你要對我說的,或者不管誰要對我說的,都不能是別的意見,都只能是異口同聲地說我丈夫品質高尚。你要說的話裡面,凡是關係到我的,不管是什麼,你都儘管說出來好啦,千萬不要為我顧慮。我等你們都說完了,我再在他面前,在上帝面前,替我自己表白。」

我經她這樣懇切地一呼求,沒得博士的允許,也沒作任何的掩藏和文飾,只稍微變通了一下烏利亞·希坡那種粗鄙的說法,便老老實實地把那天晚上這個屋子裡發生的情況,和盤托出。在我說這番話的時候,瑪克勒姆太太自始至終,都瞪目直視,還偶爾插上一兩聲尖厲刺耳的喊叫:那種光景,真是我沒法形容的。

我說完了的時候,安妮有幾分鐘的工夫,仍舊像我原先說的那樣,把頭低垂,不作一聲。過了那幾分鐘,她才握住了博士的手(博士一直跟我們剛進屋子的時候那樣坐在那兒),先把它往自己的心窩裡一擠,然後吻了一下。狄克先生於是輕輕地把她拉了起來,她開口說話的時候,就靠着狄克先生站在那兒。眼睛往下面盯着她丈夫,一直沒挪開。

「自從我結婚以來,我心裡都有什麼想法,」她溫柔、馴伏地低聲說,「我現在要在你面前,一概都說出來。我現在既然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事了,那我即便有半句話憋在心裡,也都不能再活下去。」

「不用說啦,安妮,」博士溫藹地說,「我向來就沒疑惑過你,我的孩子。這是不必要的,實在是不必要的,我的親愛的。」

「非常地必要,」她仍舊像先前那樣說;「在你這樣一個寬宏大量、忠厚誠實的人面前,在你這樣一個我一年一年,一天一天,像上帝知道的那樣,越來越尊敬、越來越愛重的人面前,我開誠布公把我心裡的話都說出來,非常地必要。」

「一點不錯,」瑪克勒姆太太插嘴說,「我只要多少有點心眼兒——」

(「你這個成事不足、壞事有餘的傢伙,你會有什麼心眼兒?」我姨婆氣憤憤地打着喳喳說。)

「——那你們就得讓我說,談這些細節,沒有必要。」

「除了我丈夫,媽媽,別人都沒有資格說,談這些細節有沒有必要,」安妮說,眼睛仍舊盯在博士的臉上,「再說,我丈夫又願意聽我說。要是我說的話裡面,有你聽起來要覺得痛苦的,媽媽,那我請你原諒我好啦。我自己首先就受過痛苦了,時常地,長期地受過痛苦了。」

「真箇的!」瑪克勒姆太太倒抽了一口氣說。

「我當年還很小的時候,」安妮說,「還完全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我學到的那點知識,不論哪一方面,都是跟一個有耐性的朋友和老師分不開的——那就是先父的朋友——我所永遠敬愛的。只要我一想起我懂的那些事來,我就不能不想起他來。我心裡最早的時候所有的那些寶貴的東西,都是他教給我的,他還在這些東西上面都印上了他自己的品格。我想,這些東西,如果我是從別的人那兒學來的,那它們對於我,永遠也不能那樣好。」

「這樣一說,她是一點也沒把她媽看在眼裡的了!」瑪克勒姆太太喊道。

「不是那樣,媽媽,」安妮說,「我這不過是按着實在的情況來看待他就是了。我不得不這樣看待他。我長大了以後,他在我心裡,仍舊占着跟我還小那時候一樣的地位。我因為他對我關心,覺得很得意:我用疼愛之心、感激之情,深切地依戀他。我對他那樣景仰,我都幾乎沒法形容——我把他看得像個父親,看作是個導師,認為他誇我的話,不同於任何別的人的;認為如果世界上的人沒有一個不叫我懷疑的,他可能夠叫我信任,叫我依賴。媽媽,你突然一下把他當作我的情人對我提出來,那時候,我還多麼年輕,多麼缺乏經驗,你是知道的。」

「那番話,我對在座的這些人,說了不止五十遍了!」瑪克勒姆太太說。

(「那樣的話,你就該看着上帝的面子,快快閉上嘴,別再提這個岔兒啦!」我姨婆嘟囔着說。)

「這個變化太大了:我剛聽你一說,覺得我所失去的太大了,」安妮說,仍舊沒改變先前的口氣和態度,「因此心裡亂麻一樣,直亂騰、直難過。我那時還只是一個小姑娘哪;我多年以來景仰的那個人的身分,可會一下有這樣大的改變,我現在想來,我當時是很惆悵的。但是有了這一節,可不論什麼,都不能叫他再恢復從前的樣子了;同時,我又認為,他居然能那樣看得起我,覺得很得意:這樣我們就結了婚了。」

「你們是在坎特伯雷的聖阿勒菲治教堂結的婚,」瑪克勒姆太太說。

(「這個娘兒們真該死!」我姨婆說。「她就是不肯閉着那張嘴。」)

「我從來沒想過,」安妮臉生紅潮,接着往下說,「我丈夫是不是會給我什麼家私財產。像我那樣年輕的人,只知道敬重我丈夫,心裡沒有餘地去想這一類不值一顧的身外之物。媽媽,我可得請你原諒,因為我得說,有一個人,讓我頭一次想起來會有人殘酷無情,疑心我那樣想過,因而使我自己蒙了不白之冤,使我丈夫蒙了不白之冤,而那個人,可原來就是你。」

「我!」瑪克勒姆太太喊道。

(「啊!一點不錯是你!」我姨婆說,「你扇扇子也不能把這個罪過扇沒了,我的武行的朋友!」)

「這就是我結婚以後,頭一樣感到的不快活,」安妮說。「這就是我一切不快活的時光里,頭一樣引起煩惱的原因。我這種不快活的時光,新近越來越多了,我都數不過來了;但是,那可並不是——我的雍容大度的丈夫啊——那可並不是由於你想的那種原因;因為沒有任何力量,能把我所想的一切、記的一切、希望的一切,和你這個人分開。」

她把兩眼抬起,把兩手交握,那種樣子,我認為,看着跟任何仙子一般美麗、一般真誠。博士從那時以後,一直目不轉睛地瞧着她,也跟她目不轉睛地瞧着博士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