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四十五章 預言竟驗 · 2 線上閱讀

我以極熱烈的態度對他說,博士很應該受我們最大的景仰、無上的尊崇;狄克先生聽了我這個話,非常地喜歡。

「他那位漂亮的太太,真跟一顆明星一樣,」狄克先生說,「跟一顆在天上照耀的明星一樣。我就見過她照耀來着;不過,」他說到這兒,把椅子往我這兒挪了一下,坐得靠我更近一些,同時把一隻手放在我的膝蓋上——「可有雲霧籠罩,先生,可有雲霧籠罩。」

我看到他臉上那種關切的神氣,就在我臉上也表現出同樣的神氣來,作為回答,同時搖頭。

「到底是因為什麼哪?」狄克先生說。

他瞧我的時候,臉上帶出來那樣如有所求的神氣,那樣急於一知的樣子,因此我回答他的時候,極盡小心,故意把話說得又慢又清楚,好像我是對一個小孩子講解什麼似的。

「他們中間,有了不幸的隔閡了,」我答道;「有了令人不快的裂痕了,有了不好對外人說的隱情了。那也許是因為他們的年齡相差太遠。也許是幾乎什麼都不因為,就發展起來的。」

我每說一句,狄克先生就滿腹心事地點一下腦袋,我說完了,他的腦袋也點完了,只坐在那兒琢磨,同時眼睛瞧着我的臉,手就放在我的膝上。

「不是博士生她的氣吧,特洛烏?」他過了一會兒說。

「不是。博士一心一意,都在她身上。」

「這樣一說,那我可看出門路來了,孩子!」狄克先生說。

他把手往我膝上一拍,把身子往椅子後面一靠,把眉毛往上一揚,能揚多高就揚多高;他這樣忽然大喜,叫我看着,只覺得他比以前更神志不清了。但是他忽然一下變得正顏厲色,像原先那樣,把身子向前探着說——未說之前,先從口袋裡把小手絹恭恭敬敬地請了出來,好像手絹真正代表我姨婆那樣:

「那個真是世界上頂了不起的女人,特洛烏,她怎麼不出來,給他們排解排解哪?」

「這種事,太微妙了,深了淺了都不好,外人沒法兒插手,」我答道。

「那個書念得很不錯的人,」狄克先生用手指頭把我一碰,說,「他為什麼也不出來管一管哪?」

「也是因為太微妙了,深了淺了都不好辦哪,」我答道。

「這麼一說,我就看出門路來了,孩子!」狄克先生說。同時在我面前站了起來,比上一回樂得更厲害了,又不住地點頭,又不住地捶胸;到後來,看見他的人也許要認為,他那樣點頭,那樣捶胸,不弄得氣盡力竭,就不能罷休。

「一個可憐的瘋瘋癲癲的傢伙,」狄克先生說,「一個半憨子,一個精神不健全的傻子——就是你面前這個人,你知道!」同時又一捶胸,「可能做了不起的人都做不來的事。我要給他們兩個往一塊捏合捏合,孩子。我要試試看。他們不會怪我的。他們不會拗着我的。他們也不會拿我當回事的,就是我做錯了,也不會。我不過是狄克先生罷了。誰會拿狄克當回事哪?狄克本來是人們看不在眼裡的啊!噗!」他吹了一口氣,表示輕蔑、鄙夷,好像這樣一吹,他這個人就隨氣而去一樣。

他把他的秘密透露到這個分寸,是很僥倖的,因為我們聽到驛車在我們那個小柵欄門外面站住了,我姨婆和朵蘿就坐那趟車回來的。

「你可一個字都不要露,孩子!」他打着喳喳接着說,「有什麼錯,都推到狄克一個人身上好啦——都推到簡單的狄克——瘋瘋癲癲的狄克身上好啦。我有一些時候,先生,就一直地在那兒想,認為我快看出門路來了,我現在已經看出門路來了。我聽你跟我那樣一說,我敢保我確實看出門路來了。好啦!」

狄克先生對於這個問題,沒再提一字,但是在跟着來的那半點鐘裡面,卻把自己完全做成了一個信號傳達器,死氣白賴叫我絕對保守秘密,千萬不要泄露,因而攪得我姨婆心裡大起騷亂。

我雖然對於他的努力,很想一知究竟,但是在大約兩三個星期里,卻完全聽不到任何消息,這使我大為詫異;因為我從他作的結論里,曾看到一線從前沒有的好見識——我不說好心腸,因為他的心腸就沒有不好的時候。到後來,我開始相信,他在那種恍惚不定的心情下,早已忘記了他都作過什麼打算,再不就早已打斷了他所有過的念頭了。

有一天晚上,天氣很好,朵蘿懶得出門兒,我就跟我姨婆兩個人,溜達到博士那所小住宅前面。那時正是秋天,晚間大氣沉靜,沒有國會的辯論來攪鬧騷擾。我還記得,我們腳下踏的黃葉,聞着非常像我們在布倫得屯庭園裡的那樣,我們耳邊嘆息而過的風聲,也好像把抑鬱無歡的舊日重新帶來。

我們來到那所小房兒前面,已經暮色蒼茫了。斯特朗太太正從庭園裡走開,不過狄克先生還在那兒逗留,拿着刀忙忙碌碌地幫着園丁削幾根木樁的尖兒。博士正跟什麼人在書房裡接洽事務;不過斯特朗太太對我們說,那人馬上就走,請我們等一下,見見博士。我們同她一塊進了客廳,在越來越暗的窗前落座。像我們這樣的老朋友和老街坊,串門子的時候從來不拘形跡。

我們在那兒坐了還不到幾分鐘,只見瑪克勒姆太太,忙忙叨叨地(她老是放下耙拿掃帚,沒事也要找點事)拿着報紙走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可了不得了,安妮,書房裡有客人,你為什麼沒告訴我哪?」

「我的親愛的媽媽,」安妮安安靜靜地答道,「我哪兒知道,你想要聽這個消息哪?」

「聽這個消息!」瑪克勒姆太太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了下去說,「我活了這麼大,從來沒像這回,嚇這麼一大跳!」

「那麼,你到書房去過了,媽媽?」安妮問。

「到書房去過,我的親愛的!」她加重語氣答道。「一點不錯,我到書房去過!那位慈祥的大好人正在那兒立遺囑哪,可叫我一頭撞上了;特洛烏小姐和大衛,你們可以想得出來,我當時的心情是什麼樣子。」

她女兒急忙從窗戶那兒回過頭來看她。

「我的安妮,他正在那兒,」瑪克勒姆太太又重了一句說,同時把報紙好像桌布那樣,攤在膝上,用手拍打,「立最後的遺囑哪!這位着人疼的好人,打算得多麼遠,心腸多麼好。你們別嫌我嘴碎,我非跟你們說一說都是怎麼回事不可。一定得跟你們說一說,才能不辜負那個着人疼的——因為他實實在在、的的確確是着人疼的麼。也許你也知道,特洛烏小姐,在這一家裡,不到人家使勁看報、把眼珠子都當真從眼眶子努出來了,是永遠也不點蠟的。在這一家裡,除了書房裡那把椅子以外,再就沒有別的可以叫人坐着用我說的那種看法看報的。因為這樣,我看到書房裡有亮光,可就往那兒奔去。我把門開開了,往裡一看,只見跟博士在一塊的,還有兩個專門家,顯然是法律界的人物;他們三個,都站在桌子前面,那個着人疼的博士手裡還拿着筆。只聽博士說,『那麼,這隻表示』——安妮,我的愛,你可要一個字一個字地都留神聽着——『那麼,這隻表示,紳士們,我對斯特朗太太完全信賴,同時把我所有的一切,無條件地全留給她,是不是?』那兩位專門家裡有一位說,『不錯,是把你所有的一切,無條件地都留給她。』我一聽這個話,我那當媽的為兒女的心腸就自然而發,只叫了一聲『哎喲我的老天,很對不起!』不覺在門檻上摔倒了,跟着我爬起來,從後面有食具間的過道那兒出來了。」

斯特朗太太把窗戶開開了,走到外面的平台上,靠着一個柱子站住了。

「不過,你說,特洛烏小姐,你說,大衛,」瑪克勒姆太太一面機械地用眼看着她女兒,一面嘴裡說,「看到斯特朗博士這把子年紀,可還有這麼大的心力辦這樣的事,這叫人怎麼能不鼓舞?這隻說明,我當年的看法絕對不錯。當年斯特朗博士賞臉,親自來拜訪我,到我們門上求親,要娶安妮;那時我對安妮說,『我的孩子,關於豐衣足食這一層,我認為絲毫沒有疑問,斯特朗博士決不能只做到他答應的條件就算了。』」

她說到這兒,鈴兒響了起來,於是我們聽到客人往外走去的腳步聲。

「這毫無疑問,是手續全辦完了,」老行伍側耳細聽以後說。「這是這位着人疼的已經簽了字,按了印,正式交割了〔5〕。他這回心上可一塊石頭落了地了。那也本是應該的!憑他那樣好心,還不該叫他舒暢舒暢!安妮,我的乖乖,我要拿着報到書房裡去啦,因為我要是不看報,就好像沒有着落似的。特洛烏小姐,大衛,請你們都跟我一塊到書房裡去好啦。」

〔5〕 這是指立契據而言。這種契據,須簽字、按印、交割,手續方全。按印,即用火漆按上立契人手印,粘於契上。交割,即無條件將契據交付執行人或律師。

我們跟着老行伍一塊往書房裡去的時候,我只意識到,狄克先生站在屋子的暗處,正把刀子合起來;還意識到我姨婆一路直使勁摸鼻子,聊以表示,我們這位武行的朋友實在叫她難以忍受。但是,究竟誰先進的書房,瑪克勒姆太太怎麼一下就安安穩穩地在她那把安樂椅上坐下了,我姨婆和我兩個人怎麼會走到門口就停步不前了(除非我姨婆的眼睛比我的眼睛還尖,一下就看出風頭來,把我揪住了),這種種情況,我當時卻沒意識到,即便意識到,現在也忘了。但是我卻知道,博士沒看見我們,我們就看見博士了;他坐在他的桌子前面,四圍都是他心愛的那些對開本大書,安安靜靜地用手扶着腦袋;還知道,就在那一眨眼的工夫里,我們看到斯特朗太太輕輕悄悄地走了進來,面色蒼白,全身發抖;還知道,狄克先生用一隻手扶着斯特朗太太,把另一隻手往博士的肩頭一放,因而引得博士抬起頭來,茫然四顧;還知道,博士抬頭的時候,他太太就在他腳下,單膝跪下,兩手作求告的樣子高高舉起,兩眼用那種永遠令我不忘的看法,盯着博士的臉;還知道,瑪克勒姆太太一見這種光景,報紙落地,兩眼直瞪,那種樣子,我想不起別的東西來比方,只有要在擬名「驚異」號的船上安的船頭像,可以仿佛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