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四十五章 預言竟驗 · 1 線上閱讀

我已經有相當久的時候,不到博士那兒去了。不過因為我跟他住在一個區上,所以時常看到他,還有兩三次,我們大家一塊到他家去吃過正餐或者茶點。現在老行伍常川駐紮在博士家裡了。她仍舊跟從前一模一樣;在她的帽子上翩翩舞動的,也還是那兩個老不改樣的蝴蝶。

瑪克勒姆太太,也跟我一生中所認識的一些別的母親一樣,比起她女兒來,更遠遠地愛行樂追歡。她需要大量的娛樂來消遣歲月,並且,正像一個深沉老練的老行伍那樣,實際是依從自己的愛好,而卻裝作是一心為了她女兒。這樣一來,博士認為安妮應該得到消遣那種願望,對於這位慈母的心意特別地合拍。她對於博士這種明哲老成,儘量地讚許。

實在說起來,我毫不懷疑,老行伍觸着了博士的痛處而自己還不知道。本來她的意思也沒有別的,只是雖然年事已過,而卻風流猶存,任情放誕,淨顧自己罷了:這種情況,跟年華正盛,其實也並非永遠分不開:但是,我卻認為,她這樣強烈地夸博士對他太太那種減輕生命重擔的想法,卻使博士更加害怕,認為他使他那位年輕的太太受到拘束,他跟他太太之間,並沒有於飛唱隨之樂可言。

「我的親愛的好人,」有一天我也在場,她對博士說,「我想,你也明白,要把安妮老關在這兒,毫無疑問,有點拘束得慌吧。」

博士只慈祥溫藹地點頭。

「她要是到了她媽這樣的年紀,」瑪克勒姆太太把扇子一擺說,「那當然就不一樣了。我只要有雅人跟我作伴,再有三場一勝牌〔1〕一打,那你把我關在監獄裡都成,能不能再出來,我都不在乎。不過,我不說你也知道,我可並不是安妮,安妮也並不是她媽呀!」

〔1〕 紙牌之一種玩法,打完三場然後算贏輸,故名。

「一點也不錯,一點也不錯,」博士說。

「你是所有的人裡面最大的好人——我得請你原諒!」因為博士做了一種不贊成她這種說法的姿勢,「我在你背後,經常說你是所有的人裡面最大的好人,現在我在你面前,也一定要說你是最大的好人;不過你追求的,你愛好的,可當然不能和安妮的一樣。那怎麼能一樣哪?」

「不錯,」博士用傷感的口氣說。

「不錯,當然不能一樣,」老行伍回答說。「就拿你編的詞典說吧。一部詞典多麼有用!多麼需要!告訴我們詞的意思!要是沒有約翰孫博士〔2〕或者像他一類的人,那咱們這會兒,也許會叫『意大利烙鐵〔3〕』是『床架子』啦。但是咱們可不能叫安妮對於詞典——特別是對於一部還沒編好的詞典,發生興趣呀。能嗎?」

〔2〕 英國18世紀文人,編有《英文詞典》。

〔3〕 一種把花邊燙成皺紋的烙鐵。

博士搖頭。

「我對於你那樣贊成,」瑪克勒姆太太用合着的扇子輕輕地拍打着博士的肩頭說,「就是因為你能體貼周到。那就表示你這個人,不像許多上了歲數的人那樣,要人家少年老成。你是琢磨過安妮的性格的,你很了解她。這正是我認為你真正叫人可喜的地方。」

我當時想,即便斯特朗博士那種恬適、安靜的臉上,受了她這種名為恭維的挖苦,都顯出感到難過的意思來。

「因此,我的親愛的博士,」老行伍把扇子親愛地輕輕拍了他好幾下,說,「不論哪個時候,不論什麼鐘點,我都聽你的吩咐。現在,你可千萬要明白,我是一切無不惟你之命是從的。我隨時都可以陪着安妮,去聽歌劇,去赴音樂會,去看展覽:簡單地說吧,到哪兒都成。你還是永遠也不會看到我覺得厭倦。天地之間,我的博士,沒有比盡職負責更重要的了!」

她還是說到哪兒就辦到哪兒。她這種人,對於玩樂的事,多多益善;她為了玩樂,還永遠持之以恆,從不退縮。她只要一看到報紙(她每天每日,都要在這所宅子裡找一把最軟和舒服的椅子,安穩落座,然後拿起報紙來,用單光眼鏡看兩個鐘頭),就很少找不到她認為安妮一定喜歡的玩意兒的。安妮不論怎麼抗議,說她對於這類東西都膩煩了,也全是白費。她母親老是這樣勸誡她:「我說,我的親愛的安妮,我敢保你不是不懂事的孩子;我得告訴你,我的愛,人家斯特朗博士可是一片好心為你,你這樣,豈不是完全辜負了人家一片好心啦嗎?」

這個話平常總是在博士面前說的,而且,據我看,主要的都是這個話說得安妮不得已,把她反對的意見取消了,要是安妮表示反對的話。不過一般地說,她總是無可奈何地聽她母親的,老行伍要往哪兒去,她也就跟着她往哪兒去。

現在冒勒頓先生不常陪她們了。有的時候,她們請我姨婆和朵蘿,跟她們一塊去,我姨婆和朵蘿就應邀奉陪。又有的時候,她們只請朵蘿一個人去。本來有一個時期,我看到朵蘿去了,心裡還很有些嘀咕,不過我想到那天晚上在博士的書房裡發生的那件事,我就不再像從前那樣不放心了。我相信博士的話是不錯的,所以就不往更壞的地方疑惑了。

我姨婆有時碰巧和我單獨在一塊,就摸着鼻子,對我說,她弄不清楚博士夫婦是怎麼回事,她願意他們更快活一些;她認為,我們這位武行的朋友(她老這樣叫老行伍)一點也沒把事態改善。我姨婆還更進一步表示意見說,「我們這位武行的朋友,要是把她那頂帽子上的蝴蝶鉸下來,送給打掃煙囪的過五朔節〔4〕,那看起來就可以說,她這個人剛剛懂得點道理了。」

〔4〕 狄更斯的《博茲特寫集》里《五朔節》中說到英國打掃煙囪的,在五月一號,彩衣裝飾,跳舞作樂,衣上飾以金紙,帽上飾以假花,手執花球。

但是她卻一直不變地完全把事情靠在狄克先生身上。她說,狄克顯然心裡有了主意了,只要一旦他能把那個主意圈籠到一個角落上——這是他很大的困難——不過要是一旦他能那樣,那他就一定會一鳴驚人的。

狄克先生完全不知道我姨婆這種預言,他和斯特朗夫婦的關係,仍舊恰恰跟從前一樣。他的地位,好像也沒前進,也沒後退。他好像在原來的基礎上,像一座建築一樣固定下來,並且我得坦白地承認,我不信他還會移動,也就跟我不信一座建築會移動一樣。

但是,我婚後幾個月,有一天,狄克先生把腦袋探進了起坐間(那時候我正一個人在那兒寫東西,朵蘿跟着我姨婆一塊兒到那兩個小鳥兒那兒吃茶點去了),含有深意地咳嗽了一聲,說:

「特洛烏,我恐怕,你跟我一說話,就不能不妨礙工作吧?」

「決不會妨礙工作,狄克先生,」我說。「請進來好啦。」

「特洛烏,」狄克先生跟我握了手,然後把手指頭放在鼻子的一邊,說,「我要先說句話,才能坐下。你了解你姨婆吧?」

「稍微了解一些,」我答道。

「她是世界上頂了不起的女人,先生!」

這句話在狄克先生心裡,好像箭在弦上似的,不得不發。他把這句話說完了,才帶着比平常更嚴肅的態度落了座,往我這兒瞧。

「現在,孩子,」狄克先生說,「我要問你一個問題。」

「不管你有多少問題,儘管問好啦,」我說。

「你認為我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先生?」狄克先生問,同時把兩隻胳膊一抱。

「你是我一個親愛的老朋友啊,」我說。

「謝謝你,特洛烏,」狄克先生大笑着說,同時透出真正快樂的樣子來,把手伸出和我握手。「不過,孩子,」他又恢復了他原先那種嚴肅的態度說,「我的意思是說,你認為,從這方面看,我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同時用手往他的腦袋上一按。

我一時茫然,不知所答,但是他又說了一句,幫了我一下。

「是不是不健全?」狄克先生說。

「呃,」我不得主意地答道,「倒也有些。」

「一點不錯!」狄克先生喊着說;他聽我那樣一說,好像非常高興似的。「我這是說,特洛烏,自從他們從那個什麼人的腦袋裡,把麻煩取出一些來,放在另一個人的腦袋裡,你知道是誰的吧——自從那時候起,就有一種——」狄克先生說到這兒,把兩隻手一上一下互相繞着很快地轉了好多好多次,跟着又把它們往一塊猛然一碰,最後又使它們交互翻騰旋轉,來表示混亂狀態,「自從那時候起,不知怎麼,這種狀態就弄到我的腦袋裡去了,呃?」

我衝着他點頭,他也衝着我點頭作答。

「簡單地說吧,孩子,」狄克先生把聲音放低了,打着喳喳說,「我是個頭腦簡單的人。」

我本來想要把他那個結論修改一下,但是他卻攔住了我。

「不錯,我是那樣的人!你姨婆假裝着,硬說我不是。她不聽那一套,但是我可實在簡單。我知道我簡單。要是沒有她挺身而出,來搭救我,那我這麼些年以來,一定要叫他們關起來,那我的生活可就慘了。不過我都打算好了,要供她吃的穿的!我掙的抄稿費,我從來沒花過一個。我把那些錢都放在一個箱子裡了。我已經把遺囑都寫好了。我要把那些錢全都留給她。她一定要成個富人——要成個闊人!」

狄克先生掏出一塊小手絹來,往眼睛上擦。跟着又把手絹很仔細地疊起來,放在兩隻手中間,用手把它壓平了,然後才把它放到口袋裡,放的時候,好像把我姨婆一同放進去了一樣。

「現在,你是個念書的人,特洛烏,」狄克先生說。「你是個書念得很不錯的人。博士的學問有多深奧,他那個人有多偉大,你是知道的。你也知道,他永遠都是怎麼看得起我。他有那樣的學問知識,可一點都不驕傲。真是謙虛又謙虛。狄克這個人,本來是又簡單又什麼都不懂得的,他可連對可憐的狄克這樣人,都一點不拿架子。我把風箏放起來,高入雲雀中間的時候,曾用一張紙,把他的名字寫在上面,順着風箏的線,送上天了,風箏接到了他的名字都很高興,先生,天上也因為有了他的名字,更晴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