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四十四章 家庭瑣屑 · 4 線上閱讀

再不然,如果碰到她的心境非常安靜,態度非常正經,她就要拿着寫字牌和一小籃子賬單和別的文件,坐了下去(那些賬單和別的文件,看着什麼都不像,只更像捲髮紙);她這樣坐好了以後,就盡力想要把那些賬算出個所以然來。她絲毫不苟把這筆賬和那筆賬比較,把它們登在寫字牌上,又擦掉了,把她左手上的手指頭都數遍了,順着數一氣,再倒着數一氣;這樣,她就非常煩躁起來,非常懊喪起來,看着那樣不快活;我看到她這樣臉上籠罩了一層抑鬱之色——而且是由我而起——就非常難過,就輕輕地走到她跟前,說:

「怎麼回事啊,朵蘿?」

她於是就要帶着毫無辦法的樣子抬起頭來,回答我說,「這些賬老算不對。把我鬧得頭都疼起來了。我要它們做什麼,它們就是不做什麼!」

那時候,我就要說啦,「現在咱們兩個一塊來好啦。我先做個樣子你看看,朵蘿。」

於是我就要按着實際,表演起來,朵蘿就要聚精會神地看着,也許能看五分鐘的工夫;跟着她就要覺得非常地疲倦,於是把我的頭髮擺弄,叫它鬈曲,或者把我的領子放下〔10〕,試一試我的臉在那種情況下是什麼樣子,好輕鬆一下。要是我暗中透露出來,說不要她這樣兒戲,非要堅持下去不可,那她就要越來越不知所措,露出非常害怕、非常愁悶的樣子來,於是我就想,我頭一次誤打誤撞地和她相遇,她是怎樣活潑天然,她現在怎樣只不過是我的一個孩子式的太太罷了:這樣一來,我就要沉痛自責,把鉛筆放下去,把吉他請出來了。

〔10〕 當時領子上豎。

有許多事要我去做,有許多事惹我焦慮,但是因為我想到了前面所說的那種情況,我就把這些事一概藏之於心,含隱不露。現在想起來,我這樣做,究竟對不對,我不敢說一定怎麼樣,不過我當時卻為我那位孩子式的太太起見,就那樣做了。我現在搜索枯腸,要把我心裡的秘密,凡是我知道的,毫無保留,一概筆之於書。我感覺到,我從前那種失去了點什麼或者缺少了點什麼的意識,仍舊在我心裡,占一席之地,但是那種意識,卻沒弄到使我覺得我的生命滿含辛酸的程度。天氣晴朗,我獨自出外散步,想到往日那些夏天,滿空中都洋溢着使我的童心喜悅迷戀的東西,那時候,我的確感到,在我的夢想實現中缺少了一點什麼。但是我想到這種情況的時候,我只把它看作是一種舊日的光輝,變得柔和輕淡,在現在的時光里,沒有任何東西能使它像往日那樣重現。有的時候,我也曾片刻之間,心裡覺得,我本來也可以希望我的太太是我的參謀;有更堅強的性格和意志,來給我支持,來幫我前進;有一種力量,能把我身上不知哪兒空虛的地方填補起來:不過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卻覺得,那仿佛只有我的幸福迥非人間所有,才能達到那種美滿程度,在這個世界上,那是我永遠不想做到的,也永遠不能做到的。

以年齡而論,我這個丈夫只是一個孩子。除了這幾頁書里所寫的,我沒有別的愁煩或者經驗,磨鍊薰陶,使我的心腸變軟。如果我做了問心有愧的事(我想我可能做了許多這樣的事),那我做的時候,也只是由於用情不當,或者缺乏練達。我所寫的都是事實,我現在想為自己開脫,也絲毫無濟於事。

就這樣,我把我們生命中的勞苦和繁難,獨自承擔,無人與共。說到我們盡力掙扎、勉強前奔地過日子的情況,我們仍舊跟從前差不多;不過我對那種情況也習慣了,朵蘿也很少煩惱的時候了,這是我樂於看到的。她又跟她從前那樣,像小孩似的嬉笑歡樂,千痛萬惜地愛我,只要有舊日那些小玩意,就滿心快活。

如果國會的辯論繁重——我說的是,由於篇幅長,不是由於質量高而繁重,因為關於質量,就很少是別的樣子——我回去得晚,那朵蘿就從來沒有先睡下的時候,總是一聽見我的腳步聲,就一定跑下樓來迎我。有的時候,我在晚上,不用去做我那麼苦用功夫才做得來的那種事,而在家裡從事筆墨生涯,那她不管時候多麼晚,都一定要靜靜地坐在我身旁,而且那樣默不作聲,因而常常使我以為她打盹睡去。不過一般說來,只要我抬起頭來,我總是看到她那雙碧波欲流的眼睛,安安靜靜、聚精會神地盯在我身上,像我已經說過的那樣。

「哦,你這個小伙子,可累壞啦!」有一天晚上朵蘿說,那時我正把我的寫字桌關上了,把頭抬起來看她。

「你這個小姑娘,可累壞啦!」我說,「這樣說更恰當。下次你可一定得先去睡啦,我愛。天太晚了,你熬不了。」

「別,別打發我上床去睡!」朵蘿請求說,同時靠到我身旁。「我求你別打發我去睡!」

「朵蘿呀!」

她忽然趴在我的脖子上,嗚咽起來,使我大吃一驚。

「是不是不舒服啦,我的親愛的?是不是不快活啦?」

「不是!很舒服,很快活!」朵蘿說。「不過你得叫我待在你身旁,看着你寫東西。」

「憑那麼明媚的一雙眼睛,可深更半夜,看這種光景,真可惜了兒的了!」我回答她說。

「不過我這雙眼睛真明媚嗎?」朵蘿大笑着回答我說。「我聽到你說我的眼睛明媚,高興極了。」

「那只是小小的虛榮罷了!」我說。

不過那卻並不是虛榮;那只是她由於我的愛慕而生的一種喜悅,並沒有壞處。這不用等到她說,我也很明白。

「要是你認為我的眼睛美,那你就得說,我可以永遠待在你身邊,看着你寫東西!」朵蘿說。「你當真認為我這雙眼睛美嗎?」

「非常地美。」

「那麼,你永遠讓我待在你身邊,看着你寫東西好啦。」

「我恐怕,那不會叫你那雙眼睛更明媚吧,朵蘿?」

「會,會叫我的眼睛更明媚!因為,你這個機伶孩子,那樣一來,那你腦子裡默默地想象這個、想象那個的時候,你就不會把我忘了。我要是要說一句話,非常非常地傻——比平常說的都更傻,那你不會介意吧?」朵蘿一面從我的肩頭上面,探過頭來,巴着眼往我臉上瞧,一面說。

「你又要說什麼令人驚奇的話啦?」我說。

「我請你讓我替你拿筆,成嗎?」朵蘿說。「在那許多點鐘裡面,你既然那樣忙,那我也不要閒着才好。我替你拿筆〔11〕,可以吧?」

〔11〕 那時所用的筆,還沒有鋼製的,而是鵝的翎毛,所以易壞,須常更換。

我對她說可以的時候,她的快活儀容那樣嫵媚,使我現在想起來,都為之淚盈目眶。從那一次以後,凡是我坐下寫東西的時候,她都經常地坐在她的老地方上,身旁放着幾支備用的筆。我看到:她能以這種方式幫着我寫作,她就得意之極,我要用新筆的時候——我常常假裝着需要新筆——她就快樂之極:我於是就想起一種新辦法來,討我這位孩子式的太太喜歡。我於是就有的時候,假裝着我的稿子裡有一兩頁需要謄清。那時候,就別提朵蘿有多興高采烈了。你看她為這番偉大的工作做的那些準備;你看她系的那個圍裙,從廚房裡借來的那個圍嘴兒。防備身上濺上墨水;你看她下的那些功夫;你看她作的那些無數次的停頓,為的好跟吉卜一塊笑一氣,仿佛吉卜完全也懂得似的;你看她抄完了,覺得不在末了簽上自己的名字就不算工作完成那種信心;你看她跟小學生交卷似的把稿子送到我跟前的那種樣子;最後,你看我一誇她,她就雙手摟住了我的脖子那種情況:所有這一切,雖然別人看來,平常得很,但是我回憶起來,卻不勝感動。

她抄完了稿子以後不久,就把一串鑰匙,都放在一個小籃子裡,掛在她的纖腰上,嘩啦嘩啦地滿家蹀躞。這些鑰匙所屬的地方,我很少看到有鎖着的,除了給吉卜當玩兒的東西而外,我也不知道它們有任何別的用處——但那卻是朵蘿所喜愛,而我也就因之而喜愛。她把這種裝模作樣從事家務,看作是當真管理家務,所以覺得非常滿意。她那份高興勁,就好像我們為了好玩兒,弄了一個玩具娃娃房子成天價照管一樣。

我們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朵蘿疼我姨婆的勁兒,也不下於疼我。她常常告訴我姨婆,說她當年怎樣說,她恐怕我姨婆是「一個愛鬧脾氣的老東西」。我從來沒看見過我姨婆對任何別人,那樣始終如一、誠心誠意遷就通融。她盡力對吉卜討好,不過吉卜卻從來沒理過她。她日復一日,聽朵蘿彈吉他,雖然我可以說,她並不喜歡音樂;她從來沒對那些無能的僕人發過脾氣,雖然她憋着一肚子的氣,永遠想要發作。她只要看到朵蘿喜歡什么小玩意,不論多遠,都走着給她去買,她從園裡進來,看到朵蘿不在起坐間,就永遠在樓梯下面,以充滿全家的歡樂聲音大喊:

「小花朵兒哪兒去了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