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四十四章 家庭瑣屑 · 3 線上閱讀

我當然不能希望在桌子那一頭和我對面而坐的嬌小太太更漂亮一些;但是我們坐下以後,我卻的確想過,我們的地方,頂好能更寬敞一些。我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因為,雖然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卻老覺得地方小,擠得慌;但是同時地方卻又很大,什麼東西在這兒都可以像入了大海一樣,迷失不見。我疑心,那是因為,除了吉卜的塔形狗窩而外,什麼東西都沒有個准地方,而吉卜的窩,則經常擋住了通行要路。在我請特萊得吃飯這一回,因為又是吉卜的塔形狗窩,又是吉他的盒子,又是朵蘿畫的花兒,又是我的寫字檯,他擠在這些東西的中間,我的的確確地懷疑過,不知道他是否還有活動的餘地,能夠運用他的刀和叉子。但是他卻帶着他所獨有的那種柔和脾氣嚴肅地說,「這簡直地跟大洋一樣,考坡菲!你相信我的話好啦,一點不錯,跟大洋一樣!」

還有一樣事,我也希望能夠做到:那就是,在吃飯的時候,吉卜頂好不要受鼓勵,在鋪着台布的飯桌上來回地走。即便它沒習以為常,老把蹄子放到白鹽和稀黃油里,我都開始認為它在桌子上,實在有點攪亂人。在這一次,它好像認為,所以讓它到場,就分明是為了要叫它把特萊得逼得侷促一隅,不得施展。它勇氣勃勃、一個勁地朝着我這個老朋友狂吠,衝着他的盤子作短跑,因此可以說,席上沒有別的談笑,大家都只顧看它的了。

但是,我這位親愛的朵蘿有多心軟,她對於她那個愛物受到任何輕蔑有多敏感,我是知道的,所以我一點也沒敢透露出來反對的意思。由於同樣的原因,我也沒敢提,盤子怎樣在地上衝突起來;也沒敢提,盛作料的瓶子,怎樣在桌上擺得不成樣子,亂七八糟,好像喝醉了一樣,也沒敢提,特萊得怎麼被放得不是地方的盤子和罐子,格外封鎖得沒法活動。我看着我面前放的蒸羊腿,還沒動手切的時候,心裡就不由得納悶兒,怎麼我們買的肉,會老是那樣奇形怪狀,是否我們照顧的那家肉鋪,把世界上所有長得有毛病的羊全都歸它包了:不過所有我這種種感想,我都一概存在心裡。

「我愛,」我對朵蘿說,「那個盤子裡是什麼東西啊?」

我想不出來,朵蘿為什麼把她的小臉蛋兒作出引誘我的樣子來,好像要我吻她似的。

「那是海蠣子,親愛的,」朵蘿羞怯怯地說。

「那是你想到了要買的嗎?」我聽了大喜,問道。

「不——不錯,道對,」朵蘿說。

「你這想的再沒有那麼周到的了!」我把切肉的刀和叉子都放下,喊着說,「因為沒有別的東西特萊得更愛吃的了。」

「不——不錯,道對,」朵蘿說,「所以我就買了叫人頂可愛的一小桶。賣海蠣子的人說,這些海蠣子很好。不過我——我恐怕,這些海蠣子有點問題。它們好像不對勁。」朵蘿說到這兒,直搖腦袋,同時眼裡像鑽石一樣晶瑩有光。

「這些海蠣子,都剖開了,不過兩面殼還放一塊就是了〔8〕,」我說。「你把上面那半拉殼拿下來就成啦。」

〔8〕 英國人吃牡蠣,生吃,因牡蠣不易剖開,有專開牡蠣的刀,且須會用:故買牡蠣時,須叫賣者代為剖開,然後再把兩殼對在一塊。現在是朵蘿不懂,沒叫賣者剖開。

「不過上面那半拉殼可拿不下來,」朵蘿一面使勁拿,一面露出很難過的樣子來說。

「你明白吧,考坡菲,」特萊得很高興地把那盤海蠣子仔細看了一下,說,「我認為,那是因為——海蠣子毫無問題都是頂好的〔9〕,不過我認為,殼拿不下來,是因為這些海蠣子壓根兒就沒剖開。」

〔9〕 牡蠣越新鮮越好,但也越難剖開。

不錯,那些海蠣子是沒剖開,我們又沒有剖海蠣子的刀子——而且即便我們有刀子,我們也不會用,因此我們只好眼睛干瞅着海蠣子,嘴裡大嚼着羊肉。至少我們做熟了多少,我們就吃了多少,最後找補了點醃刺山柑子苞兒。如果我允許特萊得的話,那我確實敢說,他一定非完全學野蠻人不可,把一整盤生肉都吃了,來表示他不辜負這一餐的盛意。不過,我卻決不能讓他那樣一個朋友,作這樣的犧牲。所以,我們沒吃生肉,而只吃了一些鹹肉,因為,僥倖得很,我們的肉櫥里,恰好有冷鹹肉。

我那可憐的嬌小太太,原先害怕我對於這種情況會感到不快,覺得非常難過,但是後來看到,我並沒感到不快,就又非常喜歡起來;因此我所忍受的不便,全都煙消霧散,我們過了一個極為歡樂的晚上。特萊得和我慢慢地喝着葡萄酒的時候,朵蘿就把胳膊靠在我的椅子上,一遇到有機會,就在我的耳邊上打着喳喳說,我是個好孩子,不心狠,不鬧脾氣。一會兒,她又給我們沏茶,她沏茶的儀態好看極了,好像她是用玩具娃娃的茶具忙忙地鼓搗一樣,所以我就不顧得再計較茶究竟好喝不好喝了。跟着特萊得和我玩了一兩場克利布牌;同時朵蘿就彈着吉他唱歌兒;我當時聽來,只覺得我們求愛和結婚,好像只是我做的一場甜蜜的夢,我頭一次聽她唱的那個晚上,仍舊還沒過去。

特萊得告辭了,我把他送走了又回到起坐間了,那時候,我太太把她的椅子,緊緊放在我的椅子旁邊,靠着我坐下。

「我很難過,」她說。「你想法教一教我,成不成,道對?」

「我得先教我自己才是,朵蘿,」我說,「我也和你一樣,什麼都不懂啊,我愛。」

「啊!不過你可學得會呀;」她回答我說;「你是一個非常、非常聰明的人!」

「瞎說,你這個小耗子!」我說。

「我真願意,」我太太停了很大的一會兒才接着說,「我能到鄉下去,跟愛格妮一塊住一整年!」

她把兩隻手卡在我的膀子上,把下頦靠在手上,用她那雙碧波欲流的眼睛安安靜靜地看着我的眼睛。

「為什麼要那樣哪?」我問道。

「因為我認為,她可以教我,同時我認為,我可以跟她學啊,」朵蘿說。

「這都不必忙,我的愛。你不要忘了,還得有好多年,愛格妮都必須照料她父親哪。即便她還是個很小的小孩子的時候,她就是我們現在所知道的這個愛格妮了,」我說。

「我想出一種叫法來,要你叫我,你肯吧?」朵蘿並沒挪動,只接着問。

「你要我叫你什麼哪?」我微笑着問她。

「那是一種傻叫法,」她一時搖晃着她的鬈髮說,「我要你叫我孩子式的太太。」

我大笑着問我這位孩子式的太太,她怎麼會想到要我這樣叫她?她回答我的時候,身子並沒挪動,只由於我用胳膊摟着她的腰,才使她那碧波欲流的眼睛靠我更近。她就以這種姿態回答我說:

「我並不是說,你這個傻孩子,你只這樣叫我,不用再叫我朵蘿啦。我只是說,你得把我看作是一個孩子式的太太。要是你要跟我鬧脾氣,那你就對自己說,『她只不過是我的一個孩子式的太太罷了!』要是我叫你很不如意,那你就說,『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了,她只能做一個孩子式的太太麼!』要是你看我這個人,並不是我願意的那樣,而是我認為我永遠也做不到的那樣,那你就說,『不過我這個孩子式的傻太太可很愛我呀!』因為我實在愛你麼。」

我並沒一本正經地對待她,因為,頂到那時候,我一點也不知道她自己是一本正經的。不過她既然生來就是那樣軟心腸,所以聽到我現在從心窩子裡掏出來的話,就不勝快活,因而眼裡晶瑩的淚還沒幹,就滿臉現出一片笑容了。她一會就真成了我的孩子式的太太了;因為她坐在中國式房子旁邊的地上,把小鈴鐺依次一一弄得發響,作為對吉卜剛才行為不合的懲罰;吉卜就臥在狗窩門口,把腦袋探在窩外,直眨巴眼,懶得你即便逗它,它都不愛理。

朵蘿對我這番軟語,給了我很深刻的印象。我現在又回憶到我所寫的那個時光了,我使我輕憐痛惜的那個人天真爛漫的形體,從如霧如煙的朦朧舊日裡重新出現了,叫它把它那溫柔的腦袋,再一度對着我這面。我可以對這個形體說,我一直到現在,都把它當時那短短的幾句話,記在心裡,念念不忘。我也許沒能把那幾句話的作用,充分發揮,因為我那時候還很年輕,很沒有經驗,但是我對於它那番天真單純的軟語低囑,卻從來沒充耳不聞。

過了不久,朵蘿告訴我,說她要做一個了不起的管家婆。因此,她把寫字牌擦光了,把鉛筆削尖了,買了一本其大無比的賬本,把吉卜撕散了的烹飪學書,用針和線一頁一頁地仔細訂起來,拼命地作了一番小小的努力,「想要學好」,像她自己說的那樣。但是字碼舊日那種頑強脾氣仍舊沒改——它們加不到一塊。她剛在賬本上慘澹經營地記了兩三筆賬,吉卜就要搖着尾巴在賬篇上走一遍,因而把記的賬弄得一片墨痕模糊。她自己右手上那個小小的中指,也叫墨水漬透,一直滲到骨頭裡,我認為,這就是她這番努力所得到的惟一確定不移的結果。

有的時候,遇到晚上,我在家裡工作——因為那時候我開始在文壇上掙得了一個不甚出名、小小作家的地位,正大量地寫作——我往往把筆放下,看我那位孩子式的太太都怎樣盡力想要學好。她首先把那本其大無比的賬本搬出來,長嘆一聲,把它放在桌子上。跟着她翻到頭天晚上吉卜把賬弄得一片模糊的地方,把吉卜叫過來,教它看一看它都怎樣淘氣。這種情況會引她逗弄吉卜,而暫時把正經事拋開,使她用墨水塗吉卜的鼻子,作為懲罰。於是她叫吉卜馬上在桌子上躺下,「像個獅子那樣」——這是它會的玩意之一,雖然我不能說,它跟獅子,有特別相似之處——如果碰着吉卜高興,那它就聽話躺下。跟着她拿起一支筆,動手寫起來,但是卻又發現,筆上有一根毛。於是她拿起另一支筆,動手寫起來,但是卻發現,那支筆往四外濺墨水。於是她又拿起另一支筆,動手寫起來,但是卻要低聲說,「哦,原來這是一支會說話的筆,那要攪擾道對的!」於是她認為這都是白費力氣,乾脆不寫了,跟着把賬本拿起來,先假裝要用它把獅子壓死,然後把它放在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