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上卷 第二十二章 一八三〇年的作風 · 2 線上閱讀

於連在離開以前接受了四五個人請他吃飯的邀請。「這個年輕人為本省爭光!」客人們全都同時興高采烈地嚷起來。他們甚至談到通過表決,從市政基金中提取一筆生活補助費,供他到巴黎去繼續深造。

這個輕率的主意在飯廳里引起反響時,於連已經步履輕快地走到了院子門口。「啊!下賤東西!下賤東西!」他一連低聲喊了四五遍,盡情享受着呼吸新鮮空氣的快樂。

他這時候覺得自己是一個真正的貴族。長久以來他的自尊心一直在受到輕蔑的微笑的傷害,受到他從所有那些在德·雷納爾先生府上聽到的有禮貌的話里發現的高傲的優越感的傷害。他不能不感到差別之巨大。「即使我們忘掉錢是從那些可憐的被收容者身上搜刮來的,而且忘掉禁止他們唱歌!」他一邊走一邊對自己說,「德·雷納爾先生難道什麼時候對他的客人說過他請他們喝的每一瓶酒的價錢嗎?而這位瓦爾諾先生不厭其煩地一再列舉他的財產,只要他的妻子在場,他談到他的房子,他的地等等,每一次都要說你的房子,你的地。」

這位夫人顯然對享有所有權的快樂非常敏感,剛才在吃飯的時候她對一個僕人極其可憎地發了一頓脾氣,因為這個僕人打碎了一隻高腳酒杯,害得她的酒杯不成套了;這個僕人回答時,也傲慢無禮到了令人無法容忍的地步。

「怎樣的一伙人啊!」於連對自己說;「即使把他們搜刮來的錢分一半給我,我也不願意跟他們生活在一起。總有一天我會暴露自己的看法;他們在我心中引起的輕蔑,我不可能克制住不讓它流露出來。」

然而,按照德·雷納爾夫人的命令,必須參加好幾次同類的宴會。於連紅得發紫;人們原諒了他的那身儀仗隊服裝,或者不如說,正是這件輕率的事是他獲得成功的真正原因。不久以後,在維里埃爾不談論別的,光談論在這場爭奪博學的年輕人的競爭中誰能獲勝,是德·雷納爾先生呢,還是貧民收容所所長。這兩位先生和瑪斯隆先生形成了三頭政治,多年來一直在城裡施行暴政,嫉妒市長的大有人在,那些自由黨人有理由抱怨他,但是他畢竟是貴族,是生來就應該高人一等的人。而瓦爾諾先生呢,他的父親只給他留下六百法郎的年金。他年輕時人人都見過他穿着一身蹩腳的蘋果綠衣服;從憐憫他這身蘋果綠的衣服,到羨慕他的諾曼底馬,他的金表鏈,他的來自巴黎的衣服,他的全部財產,是需要有一個轉變過程的。

於連在這許許多多新認識的人中間,相信發現了一個正直的人;他是幾何學家,名字叫格羅,被人認為是雅各賓黨人。於連曾經發誓,只有自己認為是虛假的話他才說出口,他不得不表現出對格羅先生持懷疑態度。他收到從維爾吉送來的大包大包的拉丁文翻譯練習。他受到勸告,要常去看看他的父親;他服從這個不愉快的需要。總之一句話,他相當成功地挽回了他的聲譽。一天早上,他覺着有兩隻手捂在他的眼睛上,一下子醒了過來,不免大吃一驚。

這是德·雷納爾夫人,她剛上城裡來,四級一跨地奔上樓梯,讓她的孩子們照應他們帶來的一隻心愛的兔子,因此比他們早一會兒來到於連的臥房。這個時刻是美妙的,但是非常短,孩子們想讓他們的朋友看看兔子,帶着它來到時,德·雷納爾夫人已經不在了。於連熱情歡迎他們每一個人,甚至連兔子也不例外。他覺得好像是跟久別的家人重逢。他感到自己愛這些孩子,喜歡跟他們閒聊。他們溫柔悅耳的嗓音,他們純樸而又高貴的可愛舉動,使他感到驚奇。他在維里埃爾,是在庸俗不堪的作風和令人厭惡的思想中間呼吸,他需要把它們完全從自己的腦海里清除掉。每日每時都存在着對貧困的恐懼,每日每時都存在着奢侈和貧窮的鬥爭。邀請他上家裡吃飯的那些人,談到桌上的烤肉時,會吐露出一些對他們說來丟臉的,對聽者說來噁心的話。

「你們這些貴族,你們有理由驕傲,」他對德·雷納爾夫人說。他把他勉強參加的那些宴會全都講給她聽。

「這麼說您紅得發紫啦!」她想到瓦爾諾夫人每次等候於連都認為自己應該搽胭脂,由衷地笑了起來。「我看她是企圖得到你的那顆心,」她補充說。

午餐是十分愉快的。有孩子們在場,雖然表面上有妨礙,事實上卻增加了共同的幸福。這些可憐的孩子不知道怎樣來表達他們重新見到於連的快樂。僕人們不會不去告訴他們,為了教育那些小瓦爾諾,有人提出多給他兩百法郎。

中飯吃到一半,在那場大病後臉色還很蒼白的斯塔尼斯拉斯-格扎維埃突然問他母親,他那套銀刀叉,還有他用的那個平底大口杯,一共值多少錢。

「為什麼問這個?」

「我想賣掉,把錢給於連先生,免得他留下來跟我們在一起上當受騙。」

於連噙着眼淚抱吻他。他的母親放聲大哭,這時候於連把斯塔尼斯拉斯抱到自己的膝頭上,向他解釋,不應該用上當受騙這個字眼兒,它用在這個意義上是當差的下人們的講法。他看到自己使德·雷納爾夫人高興,於是試圖用一些孩子們聽了感到有趣的生動例子來解釋什麼是上當受騙。

「我明白了,」斯塔尼斯拉斯說,「就是那個烏鴉,它愚蠢地讓乾酪掉下去,給那個阿諛奉承的狐狸叼走了。」[7]

[7]拉封丹有一首寓言詩《烏鴉和狐狸》。烏鴉叼着一塊乾酪,棲在樹上。狐狸奉承它。烏鴉為了顯示自己的美妙歌喉,張開口,乾酪落在地上,被狐狸叼走。

德·雷納爾夫人欣喜若狂,連連地吻着她的孩子們,她這樣做時身子不可能不略微靠在於連的身上。

冷不防地門開了,這是德·雷納爾先生。他的那張嚴肅、不滿的臉和被他的出現驅散的、美好的快樂氣氛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德·雷納爾夫人臉色蒼白;她感到自己任什麼也不可能否認了。於連搶先開口,他開始大聲地把斯塔尼斯拉斯打算賣掉銀子打的杯子的事講給市長先生聽。他料定這個故事引起的反應不會好。首先德·雷納爾先生光聽到銀子這兩個字,就會出於良好的習慣,皺緊眉頭。「提這種金屬,」他經常說,「總是想從我錢袋裡掏錢的開場白。」

但是這一次不僅僅與金錢有關,他的猜疑增加了。他不在場時他的家庭充滿的這種幸福氣氛,對一個受到如此敏感的自尊心控制的人來說,決不能起使情況得到改善的作用。他的妻子向他誇獎於連使用優雅而風趣的方法,向學生講解他們不懂的詞義,他聽了以後說:

「是的!是的!我知道,他使我的孩子們厭惡我;對他們說來,他很容易變得比我可愛一百倍,因為我畢竟是主人。在這個世紀裡,一切都在力求使合法的權力變得讓人厭惡。可憐的法蘭西啊!」

德·雷納爾夫人沒有花時間去研究她的丈夫接待她時態度上有哪些細微變化。她剛看出了有可能和於連在一起度過十二小時。她有許多東西需要在城裡購買,而且她堅決表示要上酒館去吃飯;不管她的丈夫會怎麼說,也不管他會怎麼做,她堅持她的主意。孩子們光聽到酒館這兩個字——現代的那些假正經說到這兩個字時,懷着怎樣的喜悅啊——一個個都樂得發了瘋。

德·雷納爾先生在他的妻子走進頭一家時新服飾用品店以後,就丟下她去拜望幾個人。他回來時比早上還要悶悶不樂。他相信全城的人都在關心他和於連的事。說句實話,還沒有一個人對他說過什麼使他疑心到公眾談論中他聽了會受不了的那一部分。人們重複敘述給市長先生聽的話,僅僅與這個問題有關:於連仍舊留在他的家裡拿六百法郎呢,還是接受貧民收容所所長先生出的八百法郎。

這位所長在社交場合里遇見德·雷納爾先生,對待德·雷納爾先生非常冷淡。他採取這種態度是頗工心計的。在外省很少有輕率的舉動;強烈的感情是那麼罕見,如果有了也要把它壓下去。

瓦爾諾先生是離巴黎一百法里以外,被人稱為自命不凡的人的那種人,是一種天生的厚顏無恥、粗俗可鄙的人。從一八一五年起,他的一帆風順的經歷更加強了他的這些卓越的品質。可以這麼說,他是在德·雷納爾先生的領導下統治着維里埃爾;不過他活躍得多,從不害臊,不論什麼事都要插一手,不停地串門、寫信、談話,對受到的侮辱從不計較,也沒有任何個人抱負,到最後他終於能夠在教會當權人士的眼裡動搖了他的市長的威信。瓦爾諾先生幾乎可以說是這樣對當地的那些食品雜貨商說:「把你們中間最愚蠢的兩個給我;」對那些法律界人士說:「把你們中間最無知的兩個指給我;」對那些醫生說:「把最招搖撞騙的兩個告訴我。」他把各行各業中最厚顏無恥的人聚集在一起,對他們說:「讓我們一起來統治吧。」

這些人的作風使德·雷納爾先生感到不快。瓦爾諾性格粗卑,不管什麼都不能觸怒他,哪怕是年輕神父瑪斯隆毫不客氣,當眾拆穿他的謊言,也不能觸怒他。

然而,瓦爾諾先生在他的成功之中,還需要零零碎碎幹些小小的蠻橫無理的事,來抵制他明白人人都有權向他提出的完全合乎事實的指責。自從阿佩爾先生的參觀引起他的擔憂以後,他的活動成倍地增加;他到貝藏松去旅行了三次;每趟郵班他都要寫好幾封信;他還讓一些天黑以後上他家裡來的、沒有人認識的人送另外一些信。他設法把年邁的本堂神父謝朗撤職,也許是做了一件錯事;因為他採取這個報復性的手段以後,被好幾位出身好的、虔誠信教的婦女看成是一個惡劣透頂的人。況且代理主教德·弗里萊爾在這件事上幫了他忙,這就使他處於絕對從屬於代理主教德·弗里萊爾先生的地位,他接受這位代理主教交辦的一些奇怪的事。在他抵制不住誘惑,讓自己享受寫一封匿名信的快樂時,他的政治生涯就達到這個地步。最使他為難的,是他的妻子對他說,她希望於連到她家裡來;她的虛榮心迷戀這個想法。

在這種情況下,瓦爾諾先生預料到他跟他從前的同盟者德·雷納爾先生會有一次決定性的爭吵。德·雷納爾先生會對他說些嚴厲的話,這個他並不在乎;不過德·雷納爾先生可能寫信到貝藏松,甚至寫信到巴黎。哪一位部長的表兄弟可能突然光臨維里埃爾,把貧民收容所奪走。瓦爾諾先生想到了跟自由黨人接近。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有幾個自由黨人被邀請參加了於連背書的那次宴會。他會得到他們強有力的支持來對付市長。但是選舉可能突然舉行,保住貧民收容所和投錯選票是不相容的,這也是太明顯的事實。這段政治鬥爭的內幕,德·雷納爾夫人完全猜中了,於連讓德·雷納爾夫人挽着他的胳膊,從一家鋪子走到另一家鋪子時,她講給他聽的就是這段故事。他們不知不覺地來到了忠誠大道,在那兒過了好幾個小時,心情幾乎跟在維爾吉一樣平靜。

在這段時間裡,瓦爾諾先生裝出一副雄赳赳的樣子,力圖避免跟他從前的主人發生一次決定性的爭執。在這一天,他的這個辦法獲得成功,但是市長的情緒更壞了。

虛榮心和最貪得無厭、最斤斤計較的對金錢的卑劣愛好之間的鬥爭,從來還沒有使人變得有德·雷納爾先生走進酒店時這麼愁眉苦臉,一副可憐相。相反的,他的孩子們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這麼快活過。這種對比激起了他的怒火。

「我能看出,我在我的家庭里是個多餘的人了,」他走進來說,盡力使自己的口氣變得威嚴。

作為答覆,他的妻子把他拉到一邊,向他說明把於連打發走的必要性。經過了她剛得到的充滿幸福的幾小時,她恢復了自信和堅定,這是執行半個月來反覆考慮的行動計劃所必需的。最使可憐的市長苦惱不堪的是,他知道了城裡的人在公開地拿他對金錢的嗜好開玩笑。瓦爾諾先生慷慨得像一個強盜,而他呢,在最近為聖約瑟兄弟會、聖母會和聖體會等等進行的五六次募捐中,表現得過于謹慎而不夠大方。

維里埃爾和附近一帶的鄉紳的名字,被巧妙地按照捐款的金額多少排列在收集捐款的修士的登記冊上,德·雷納爾先生不止一次地讓人看到名列最後一行。他徒然地解釋說他毫無收入。教士們在這個問題上是不開玩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