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上卷 第二十二章 一八三〇年的作風 · 1 線上閱讀

語言是給人用來掩蓋他的思想的。

尊敬的神父瑪拉格里達[1]  

[1]瑪拉格里達(1689—1761),意大利神父,耶穌會士,先在巴西傳教,後召回到葡萄牙。1758年被捲入謀殺國王約瑟夫一世未遂案件。三年後宗教裁判所把他作為異端分子活活燒死。

於連剛到了維里埃爾,就責備自己對德·雷納爾夫人不公正。「如果她由於軟弱,沒有能把她與德·雷納爾先生之間的這場戲演成功,我一定會像鄙視懦弱女子那樣鄙視她!她像個外交家一樣應付自如,而我倒同情起是我的敵人的失敗者來了。在我的行為里有着小市民的心胸狹窄。我的虛榮心受到了觸犯,因為德·雷納爾先生是一個男人!男人這個著名的、龐大的行會,我也有幸屬於它。我只不過是一個傻瓜。」

謝朗先生在撤職以後,被迫搬出本堂神父住宅,當地的那些最受尊重的自由黨人,爭先恐後地向他提供住處,他都一一拒絕了。他花錢租用了兩間屋子,裡面堆滿他的書籍。於連想讓維里埃爾的人看看教士應該是怎樣的一種人,他到父親家裡去取了十二塊樅木板,親自背着走過整條大街。他向一個老朋友借了一些工具,很快地就做好了一隻書櫥,把謝朗先生的書整整齊齊地放在裡面。

「我還以為你受到俗世的虛榮心的腐蝕,」老人說,高興得流出了眼淚,「那身華麗的儀仗隊軍服給你招來多少敵人啊,現在你把你乾的這件孩子氣的事完全彌補過來了。」

德·雷納爾先生吩咐於連住在他的家裡。沒有一個人疑心到發生的事。於連在他到達後的第三天,看見一位不算小的人物,專區區長德·莫吉隆先生,登上樓,一直走進他的房間。在長達兩小時枯燥乏味的閒聊,以及對人心的險惡,對負責管理國庫收入的那些人的不廉潔,對這個可憐的法蘭西所面臨的種種危險等等的痛心疾首的哀嘆以後,於連才終於看到這次來訪的目的漸露端倪。當時已經到了樓梯平台上,失去一半寵幸的、可憐的家庭教師正懷着適當的敬意,送某一個幸運省份的未來省長下樓。這時候,未來的省長屈尊對於連的前程表示關心,並且讚揚他在與金錢利益有關的事情上表現出的淡泊,等等,等等。最後,德·莫吉隆先生慈祥和藹地把他抱在懷裡,建議他離開德·雷納爾先生,到一位有孩子需要教育的政府官員家裡來,這位政府官員會像菲列普國王一樣感謝上蒼,不過不是因為上蒼把孩子賜給他,而是因為上蒼讓他們降生在於連先生的鄰近地方。「他們的家庭教師可以拿到八百法郎的薪金,不是逐月支付,這不夠高尚,」德·莫吉隆先生說,「而是按季度,永遠提前支付。」

現在輪到於連說話了,他已經不耐煩地等了有一個半小時。他的答覆是完美無缺的,尤其是長得像一篇主教訓諭。它什麼都提到了,然而又什麼都沒有明白地說出來,同時可以在裡面找到對德·雷納爾先生的尊敬,對維里埃爾的公眾的敬重,以及對鼎鼎大名的專區區長的感戴。這位專區區長發現對方比他自己還要虛偽狡猾,不免大吃一驚,他試圖得到一些明確的答覆,但是枉費心機。於連非常高興,他抓住這個鍛煉的機會,換了另外的措辭來重新開始答覆。還從來不曾有過一位能言善辯的大臣在議會會議上,看到會場情緒好像要活躍起來,希望把會議結束前的時間全部占用時,比他說的話更多,而內容更少的了。德·莫吉隆先生剛走,於連就立刻像瘋子似的笑起來。為了充分利用他耍弄虛偽手段的興致,他寫了一封九頁的長信給德·雷納爾先生,信中把別人對自己說的話全都說給德·雷納爾先生聽,並且謙恭地向他徵求意見。「可是這個壞蛋沒有把提出這個建議的人的名字告訴我!一定是瓦爾諾先生,他把我給放逐到維里埃爾看成是他的匿名信起的作用。」

於連高興得就像一個獵人,在一個晴朗的秋日早上六點鐘,來到一片獵物充斥的平原上。信發出以後,他就出門去徵求謝朗先生的意見。但是,在到達這位善良的本堂神父的住宅以前,成心要準備一些快樂給他享受享受的老天爺,讓他迎面碰上了瓦爾諾先生。他在瓦爾諾先生面前沒有隱瞞他的心已經碎了;一個像他這樣貧窮的小伙子應該完全獻身給上天安排在他心裡的從事聖職的志向,但是在這個世上光有志向是不夠的。為了配得上在天主的葡萄園裡做工[2],為了不至於完全配不上那麼多的博學的合作者,必須去受教育,必須到貝藏松神學院裡待上費用浩大的兩年。因此有必要積蓄一筆錢,而積蓄一筆錢,靠按季度付給的八百法郎的薪金,當然要比靠逐月吃光用光的那六百法郎容易得多了。另一方面,上天把他安排在雷納爾家的孩子身邊,尤其是在他心裡還喚起了一種對他們特別喜愛的感情,看上去,上天不好像是在向他指出,他不應該放棄教育他們而去教育別人嗎?……

代替了帝國時代的行動迅速的作風的這一種雄辯術,於連把它發展到這樣盡善盡美的地步,甚至到最後連他也對自己說話的聲音感到厭倦了。

回到家裡,他發現瓦爾諾先生的一個穿着華麗號衣的僕人,這個僕人帶着一張邀請他當天參加宴會的請帖,在城裡到處找他。

[2]在天主的葡萄園裡做工,指當教士傳教。

於連從來沒有上這個人家裡去過,僅僅幾天以前,他還光想着用什麼辦法可以拿棍子揍他一頓,而又不至於讓自己被送上輕罪法庭。雖然宴會定在一點鐘才舉行,於連還是認為中午十二點半就到貧民收容所所長先生的書房裡,顯得比較恭敬。於連發現他神氣活現地坐在許許多多的文件夾中間。黑色的大頰髯,濃密得異乎尋常的頭髮,斜擱在頭頂心上的希臘便帽,巨大的煙斗,繡花拖鞋,胸前縱橫交錯的純金粗鏈條,還有一個自以為是風流情種的外省金融家的所有那些裝飾品,並沒有引起於連的敬意;於連反而更加想到他欠自己的那一頓棍子。

他請求得到被介紹給瓦爾諾夫人的榮幸。她正在打扮,不能接待客人。作為補償,他享受到了在一旁觀看貧民收容所所長先生打扮的快樂。接着他們到瓦爾諾夫人的房間去,她含着眼淚把她的孩子們介紹給他。這位夫人是維里埃爾最重要的夫人之一,她有一張男人般的大臉盤兒,為了這次盛會她特地搽了胭脂。她把與母愛有關的那些誇張辭藻全都使用出來。

於連想到了德·雷納爾夫人。他生性多疑,幾乎只有由對比引起的這種回憶他才能接受,不過遇到這種時候,他往往感動得流出眼淚。這種心情在看了貧民收容所所長的房子以後更加強烈了。他們領着他參觀這所房子,裡面的一切都是華麗的、嶄新的,他們還把每一件家具的價格報給他聽。但是於連發現房子裡面總顯得有些卑鄙齷齪,帶着一股偷來的錢財的氣味。所有的人連僕人在內,看上去都好像在裝出一副堅定的神色,來對付外來的蔑視。

收稅官,間接稅徵收人,憲兵軍官以及另外兩三位公職人員偕同他們的妻子來到。緊跟着他們而來的是幾個有錢的自由黨人。僕人稟報筵席擺好了。於連心情已經非常不好,想到了在飯廳牆壁的那一邊就是那些可憐的被收容者。購買所有這些打算向他炫耀的、庸俗不堪的奢侈品所花費的錢,也許就是從他們一人一份的肉食上揩油來的。

「他們這時候也許正在挨餓,」他對自己說,他的嗓子眼發緊,難以下咽,幾乎連說話都感到困難。一刻鐘以後,情況更壞,斷斷續續傳來了一首通俗的,還應該承認,有點兒下流的歌曲的歌聲,是一個被收容者在唱。瓦爾諾先生朝他那些穿着華麗號衣的僕人中的一個望望,這個僕人退出去,很快地就不再聽見有人唱歌了。在這同時有一個僕人用一隻綠玻璃杯給於連斟上萊茵葡萄酒,瓦爾諾夫人沒有忘了提請他注意,這種葡萄酒直接在產地購買,值九個法郎一瓶。於連握着綠杯子,對瓦爾諾先生說:

「那支下流的歌不唱了。」

「當然!我看決不會再唱了,」所長揚揚得意地回答,「我叫人去禁止這些叫化子出聲。」

這句話對於連說來太過分了;他已經有了適應他的職業的風度,卻還沒有適應他的職業的心腸。儘管他的偽善態度經常不斷得到鍛煉,他還是感到一顆很大的淚珠沿着他的臉頰滾下來。

他企圖用綠玻璃杯把它擋住,但是要他津津有味地品嘗萊茵葡萄酒,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了。「禁止他唱歌!」他對自己說,「我的天主啊!而你居然容許!」

幸好沒有人注意到他的這種有失體統的感情用事。收稅官唱起一支保王主義的歌曲。在齊聲合唱副歌的喧鬧聲中,於連的良心在對他說:「這就是你可能達到的骯髒的富貴地位,而且你只能在這種情況下,跟這樣的一些人在一起享受它!你也許會有一個兩萬法郎收入的職位,但是在你狼吞虎咽地吃肉時,你必須禁止可憐的被收容者唱歌;你舉行宴會用的錢是你從他少得可憐的口糧中竊取來的,在你的宴會進行時他將更加不幸!——拿破崙啊!在你那個時代,靠了在一場戰役中出生入死,爭得榮華富貴,有多麼美好啊!可是,卑鄙無恥地增加不幸者的痛苦……」

於連在這段獨白中表現出來的弱點,我承認,使我對他產生了不好的看法。他配得上做那些戴黃手套的陰謀家的同行,他們一心想要改變一個大國的全部現狀,卻又不願意讓自己良心給碰着半根毫毛。

於連猛然間被拉回到他扮演的角色來。別人邀請他跟這樣高雅的一些客人在一起吃飯,可不是為的胡思亂想和一言不發。

有一位歇業的印花布製造商,貝藏松科學院和於宰斯[3]科學院的通訊院士,從餐桌的另一頭向他發話,問到大家都在說他研究《新約》取得了驚人的進步,這是不是真的。

[3]於宰斯,法國加耳的一個城市。

突然出現了一片寂靜。一本拉丁文的《新約》像變戲法似的出現在兩個科學院的博學院士的手裡。他按照於連的回答,隨手挑了半句拉丁文念了出來。於連接着背下去。他的記憶力準確可靠;這件奇事受到了以宴會結束時才會有的那股喧鬧勁兒發出的讚賞。於連看了看那些夫人們的紅通通的臉。有幾位長得並不壞。他特別看中挺能唱歌的那位收稅官的妻子。

「在這幾位夫人面前我講了那麼長時間的拉丁文,確實感到很慚愧,」他一邊望着她,一邊說。「如果呂比尼奧先生(這是那個身兼兩個科學院院士的人)願意隨便選一句拉丁文念出來,我不再接着用拉丁文往下背,試試看當場把它翻譯出來。」

這第二個測驗使他的光榮達到了頂峰。

有幾個富有的自由黨人在場,但是他們是有可能得到獎學金的孩子們的幸福的父親,因此在最近一次布道時突然間改變了信仰。儘管他們在政治上走了這麼精明的一步棋,德·雷納爾先生還是始終不願意在家裡接待他們。這些可尊敬的人只是耳聞於連的大名,後來在***國王進城的那一天見到他騎在馬上。他們是他的最熱烈的讚賞者。「這些傻瓜要聽到什麼時候才會聽厭他們一竅不通的這種聖經文體呢?」他想,可是正相反,這種文體的奇特古怪使他們感到有趣,他們一邊聽一邊笑。可是於連已經厭倦了。

六點鐘的鐘聲敲響時,他嚴肅地立起來,談到利戈里奧[4]的新神學中有一章他需要學一學,第二天還得背給謝朗先生聽。「因為我的職業,」他愉快地補充說,「就是讓人家背書和我自己也背書。」

[4]利戈里奧(1696—1787),意大利那不勒斯主教。創立贖世主修會。

大家都放聲大笑,讚不絕口。這就是適合維里埃爾人口味的俏皮話。於連已經站着,其餘的人也都不顧禮儀的規定紛紛立起來。這就是天才的威力。瓦爾諾夫人還把他留了一刻鐘;應該請他聽聽孩子們背誦教理問答。他們背得顛三倒四,錯誤百出,只有他一個人發現。他決不會去糾正他們。「對宗教的基本原理都一無所知啊!」他想。他最後行禮,相信自己可以逃走了,但是還得強忍着再聽一首拉封丹[5]的寓言。

[5]拉封丹(1621—1695),法國寓言詩人。早期寫有《故事詩》5卷。1668年至1694年陸續寫成《寓言詩》12卷。常運用民間語言,通過動物形象,諷刺當時上層社會的醜行和罪惡,嘲笑教會的黑暗和經院哲學的腐朽。

「這位作者很不道德,」於連對瓦爾諾夫人說:「有一首關於讓·舒阿爾神父閣下的寓言[6],竟敢對世上最可敬的事物百般嘲笑,他遭到最好的注釋家的強烈指責。」

[6]指拉封丹的寓言詩《本堂神父和死者》。在這首詩里本堂神父讓·舒阿爾在送葬途中想着能從送葬中得到多少好處,想得出了神,一下子撞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