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上卷 第二十一章 和主人的對話 · 1 線上閱讀

Alas, our frailty is the cause, not we:

For such as we are made of, such we be.

Twelfth Night[1]  

[1]英文,「這都是我們生性脆弱的緣故,不是我們自身的錯處;因為上天造下我們是哪樣的人,我們就是哪樣的人。——《第十二夜》。」《第十二夜》是英國戲劇家莎士比亞的喜劇。這段引文見該劇第2幕第2場。

於連懷着孩子般的喜悅心情,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把一個個字剪貼起來。他從他的房間出來時,遇到了他的學生們和他們的母親,她坦率而勇敢地拿過信去,鎮靜得叫他害怕。

「膠水已經幹了嗎?」她對他說。

「難道這就是被悔恨折磨得發了狂的那個女人嗎?」他想。「她現在有什麼計劃呢?」他太高傲,不可能問她;但是,她也許還從來不曾像此時此刻這麼讓他喜愛。

「如果這件事變糟了,」她以同樣冷靜的態度補充說,「我會給剝奪得什麼也不剩下。把這個匣子埋在山上什麼地方;也許將來有一天這是我唯一的指望了。」

她交給他一個紅摩洛哥皮的玻璃匣子,裡面裝滿金子和幾粒鑽石。

「現在走吧,」她對他說。

她吻了孩子們,最小的一個吻了兩次。於連一動不動地站着。她邁着快速的步子離開他,連看也沒有看他。

從打開匿名信的那一瞬間開始,德·雷納爾先生的生活變得難以忍受。一八一六年他差點兒進行過一次決鬥,打那以後他還從來沒有這麼激動過;對他也應該說句公道話,那時候他想到挨槍子兒,也沒有感到有這麼不幸。他翻來覆去地研究這封信;「這不是女人的筆跡嗎?」他對自己說。「在這個情況下,是哪個女人寫的呢?」他一個一個地回想他在維里埃爾認識的所有那些女人,但還是不能夠確定出他的懷疑對象。「也許是一個男人口授的這封信?這個男人又會是誰呢?」同樣的沒有把握。他認識的人大部分都嫉妒他,當然也恨他。「應該跟我的妻子商量商量,」他出於習慣地對自己說,同時從他癱坐着的扶手椅上立了起來。

剛立起來,他又拍着自己的頭說:「偉大的天主!特別是她我不應該信任;她眼下是我的敵人。」憤怒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心腸冷酷是外省人的處世之道的基礎,而心腸冷酷造成的理所當然的結果是,德·雷納爾先生此時此刻最害怕的兩個人,是他的兩個最親密的朋友。

「除掉他們,我也許還有十個朋友,」他一個一個地考慮,估計從每一個人那兒能得到多少安慰。「全都一個樣!全都一個樣!」他勃然大怒,嚷了起來,「他們全都會對我的可怕的遭遇幸災樂禍。」幸好他相信自己被人嫉妒得很厲害,而且這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他城裡的房子富麗堂皇,***國王不久前剛在裡面睡過覺,因而享受到與世長存的榮譽,除了這座房子以外,他還把維爾吉的城堡整修一新。正面的牆漆成白色,窗子裝上漂亮的綠百葉窗。他想到城堡是這樣華麗,有一瞬間感到了安慰。事實上,這座城堡在三四法里以外都能看見,使得附近一帶的那些別墅或者所謂的城堡相形見絀,因為它們依然保持着歲月給它們造成的簡陋的灰顏色。

德·雷納爾先生可以指望得到一個朋友的眼淚和同情,這個人是本堂區財產管理委員,但是他是一個不論見了什麼事都掉眼淚的傻瓜。然而這個人卻是他唯一的指望。

「有什麼不幸能和我的不幸相比啊!」他怒氣沖沖地叫起來,「多麼孤獨啊!」

「難道這可能嗎!」這個真正值得同情的人對自己說,「我在不幸之中,竟沒有一個朋友好跟他商量商量,難道這可能嗎?因為我的理智已經喪失,我感覺到了!啊!法爾科茲!啊!迪克羅!」他悲傷地大聲說。這是他童年時代的兩個朋友的名字,由於他在一八一四年的傲慢表現,他跟他們疏遠了。他們不是貴族,他希望改變他們從童年時代時一直保持的平等口氣。

他們中間的一個,法爾科茲,維里埃爾的紙商,既聰明又勇敢,在省會買了一家印刷廠,辦了一份報紙。聖會決定使他破產:他的報紙被查封,開印刷廠的執照也給吊銷了。在這樣悲慘的情況下,他十年來第一次寫信給德·雷納爾先生。維里埃爾市長認為自己應該像古羅馬人那樣回答:「倘若國王的大臣賞賜我這份榮幸,來向我徵求意見,我一定會對他說:毫不容情地讓外省所有的印刷廠主破產吧,讓印刷業和煙草一樣實行專賣。」這封給親密朋友的信在當時受到全維里埃爾人的讚賞,德·雷納爾先生想到了這封信里的措詞,不免感到害怕。「有誰能想到,有了我的地位、我的財產、我的十字勳章,居然有一天我還會懊悔呢?」就是在這種時而對自己,時而對周圍的人的盛怒中,他度過了一個可怕的夜晚。不過幸好他沒有想到去窺探他的妻子。

「我已經習慣了路易絲,」他對自己說,「她知道我所有的事情。即使我明天有結婚的自由,我也找不到能代替她的人。」於是他試着用他的妻子是清白無辜的這個想法來安慰自己。這種想法使他不必表現出剛強的性格,對他非常適合。受到誹謗的女人我們見過的還少嗎?

「但是怎麼!」他邁着痙攣性的步子踱來踱去,突然叫了起來,「我將像一個一錢不值的人,一個叫化子那樣,容許她和她的情夫一起愚弄我嗎?難道應該讓全維里埃爾的人都來譏笑我的寬厚嗎?人們在談到夏爾米埃時,什麼話沒有說出來啊?(夏爾米埃是當地眾所周知的一個受欺騙的丈夫。)當他的名字一提起時,不是人人的唇邊都掛着微笑嗎?他是一個很好的律師,可是有誰提到過他的口才呢?啊!夏爾米埃!人們都管他叫:夏爾米埃·德·貝爾納,這是成心用使他蒙受恥辱的那個人的名字來叫他。

「謝天謝地,」德·雷納爾先生在另外的時候說,「我幸虧沒有女兒,不管我將採取什麼方式,我懲罰母親都不會損害到我的孩子們的前程,我可以在這個小農民和我妻子在一起的時候抓住他們,把他們倆都殺死;在這種情況下,這件事的悲劇性也許可以使它不至於成為笑柄。」這個想法合他的心意。他仔仔細細地加以考慮。「刑法是站在我這一邊的;不管發生什麼情況,我們的聖會和陪審團里的我那些朋友會救我。」他檢查他那把非常鋒利的獵刀,但是一想到血,他又害怕了。

「我可以把這個蠻橫無理的家庭教師痛打一頓,趕出去;但是在維里埃爾,甚至在整個省里會引起怎樣的鬨動啊!在法爾科茲的報紙被取締以後,報紙的主編從監獄裡放出來,我曾經對促使他失去六百法郎收入的職位起到一定影響。有人說這個拙劣的作家居然敢在貝藏松重新露面。他很可能十分巧妙地公開攻擊我,而且讓人沒辦法把他送上法庭!把他送上法庭!……這個壞蛋會千方百計地暗示他說的都是實話。一個出身好,有像我這樣地位的人,受到所有平民的憎恨。我將看到我出現在巴黎的所有那些可惡的報紙上。啊!我的天主!怎樣的笑柄啊!看見雷納爾這個古老的姓氏陷在嘲笑的污泥里……如果我要旅行的話,那就得改名換姓,怎麼!放棄這個是我的光榮,是我的力量的姓氏!真是太不幸了。

「如果我不殺死我的妻子,只是把她趕出去,讓她丟人現眼,她的姑母在貝藏松,會親手把財產全部交給她。我的妻子會帶着於連到巴黎去生活,維里埃爾的人會知道的,我還是會被看成一個受騙者。」這個不幸的人從燈光變暗發現天開始亮了。他到花園裡去吸點新鮮空氣。這時候他差不多已經做出決定,決不把事情鬧大,特別是因為他想到事情鬧大會讓維里埃爾的他那些好朋友感到非常高興。

在花園裡散步,略微使他平靜了一些。「不,」他嚷道,「我決不放棄我的妻子,她對我太有用了。」他想到他的家沒有了他的妻子以後的情形,感到可怕極了。他的親戚只有德·R…侯爵夫人,她老朽,愚蠢而又惡毒。

一個非常合理的主意出現在他腦海,但是要去實行,這就需要有剛強的意志力,而這個可憐的人在這方面實在差得太遠了。「如果我保留我的妻子,」他對自己說,「我知道我自己的脾氣,哪一天在她使我失去耐性的時候,我會責備她犯的過失。她自尊心很強,我們會鬧翻,而這一切會在她繼承她的姑母的財產以前發生。那時候,人們會怎樣嘲笑我啊!我的妻子愛她的孩子們,到最後全都落到他們手裡。可是我呢,我將成為維里埃爾人的笑柄。『怎麼,』他們會說,『他甚至沒有本事向他的妻子進行報復!』我光懷疑而什麼也不去證實,不是更好嗎?這樣一來,我把自己的手捆起來,以後我也不可能責備她什麼了。」

過了一會兒以後,德·雷納爾先生的受到傷害的虛榮心又發作了,他盡力回憶在維里埃爾的卡西諾[2]或者貴族俱樂部的彈子檯旁,能說會道的人在打彈子的間歇中,取笑一個受欺騙的丈夫時提到的所有那些辦法。這些玩笑此時此刻在他看來有多麼殘酷啊!

[2]卡西諾,意大利文casino的音譯,意思是:俱樂部、娛樂場。

「天主!我的妻子為什麼沒有死掉!那樣的話,我就不會遭到嘲笑了。我為什麼不是鰥夫呢!否則我就可以到巴黎的最上流的社交界去過上半年。」在鰥居的想法帶來這片刻的幸福之後,他的想象又回到查明真情的方法上。他是不是在半夜裡,所有的人都睡了以後,在於連的臥房門前薄薄地撒上一層麩皮?第二天上午他可以在陽光下看見腳印。

「不過這個方法絕對不行,」他突然怒氣沖沖地叫起來,「埃莉莎這個下流東西會發現,這所房子裡的人很快就會知道我在吃醋。」

在卡西諾談起的另外一個故事裡,有一個當丈夫的為了查明自己的不幸遭遇,他用一丁點兒蠟把一根頭髮像貼封條似的,粘在他妻子的門上和風流情郎的門上。

在一連猶豫了那麼多小時以後,他覺得這個弄清自己的命運的辦法毫無疑問是最好的辦法,他正考慮使用它的時候,在一條小路的拐彎處,遇到了他曾經希望看到她死掉的那個女人。

她剛從村子裡回來。她是到維爾吉的教堂去望彌撒。有一個傳說,在冷靜的哲學家看來非常不可靠,但是她完全相信,這個傳說認為今天大家使用的這座不大的教堂,就是當年德·維爾吉領主老爺的城堡的小教堂。德·雷納爾夫人在這個教堂里祈禱,可是在她打算用來祈禱的全部時間裡,這個想法一直困擾着她。她不停地想象着她的丈夫在打獵的時候仿佛出於偶然地把於連殺死了,接着到了晚上還讓她吃他的心。

「我的命運,」她對自己說,「要取決於他聽了我的話以後怎麼想了。在這決定命運的一刻鐘以後,也許我不會再找到機會跟他談話。他不是一個受理智支配的聰明人。因此我靠了我那一點兒理智也許可以預料到他會幹什麼或者會說什麼。他將決定我們共同的命運,他有權利決定。但是這命運也要靠我的機靈來決定,靠駕馭這個任性的人的思想的本領來決定,他的怒火使他變得盲目了,連一半事情的真相都看不見。偉大的天主!我需要才能,需要冷靜,到哪兒去得到呢?」

她走進花園,遠遠地看見她丈夫,這時候像有魔法似的,她一下子恢復了平靜。她丈夫的頭髮和衣服亂糟糟的,說明他沒有睡覺。

她把一封啟過封但是折好的信交給他。他呢,沒有打開它,用一雙發了狂的眼睛望着她。

「這是封可惡的信,」她對他說,「我在公證人的花園後面經過時,一個形跡可疑的男人交給我的,他說他認識您,還受過您的恩。我只要求您辦一件事,就是請您把這位於連先生趕快送回到他的父母家裡去。」德·雷納爾夫人急急忙忙把這句話說出來,也許說得過早了一點;既然非說不可,她是想儘快地擺脫這個可怕的精神負擔。

她看到她的話引起她丈夫的快樂,自己也不由得感到了一陣快樂。從他注視着她的目光里,她明白了於連完全猜對了。她非但沒有因為這個非常現實的不幸感到憂愁,反而心裡想:「多麼高的才華啊!多麼敏銳的洞察力啊!況且還是一個毫無人生經驗的年輕人!他以後什麼高的地位不能達到呢?唉!到那時候,他的成功將會使他把我忘了。」

她對她崇拜的男人的這一番小小的讚揚,使她從慌亂中完全平靜下來。

她對自己採取的步驟感到慶幸。「我也並不是配不上於連,」她對自己說,內心裡感到一陣甜絲絲的,非常快樂。

德·雷納爾先生怕表態,沒有說一句話,仔細地觀看第二封匿名信,如果讀者還記得的話,這封匿名信是由一個個鉛印的字貼在一張淡藍色的紙上構成的。「有人千方百計地愚弄我,」疲憊不堪的德·雷納爾先生對自己說。

「又是一番侮辱,得認真考慮考慮,而且仍舊是因為我的妻子!」他眼看着要開口用最粗魯的話大罵她一頓,但是他想起了她將來在貝藏松可能繼承的那筆遺產,又勉強地忍住了。他突然感到一種強烈的需要,得找樣東西出出氣,他把這第二封匿名信揉成一團,開始邁着大步踱來踱去;他需要離開他的妻子。過了一會兒以後,他又來到她身邊,不過比較平靜了。

「應該作出決定,把於連辭退,」她立刻對他說,「他畢竟不過是一個工人的兒子。您給他幾個埃居作為補償,況且他有學問,不難找到工作,譬如說,瓦爾諾先生家或者是德·莫吉隆專區區長家都有孩子。因此您不會給他帶來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