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四十三章 二度回顧 · 2 線上閱讀

我們又過了一個快活的晚上,那也跟其他的一切一切同樣地如在夢中;我走以前,輕輕悄悄地先到平常去的那個屋子一趟。朵蘿並不在那兒。我想,她們一定是給她試衣服還沒試完呢。萊薇妮婭巴着門縫往裡瞧了一瞧,帶着神秘的神情告訴我,說朵蘿過不了多大的工夫就來。話雖如此,她卻過了未免很大的工夫還沒來,不過後來我還是聽到了門外衣服綷縩,門上有人輕輕敲打。

我說,「請進!」但是卻沒有人進來,而只又來了一次輕輕的敲打。

我一面心裡納悶兒,不知道這是什麼人,一面走到門口;我在那兒看到了一雙清明晶瑩的眼,一副嬌羞紅暈的臉;那是朵蘿的眼和臉;原來萊薇妮婭小姐給她把明天的衣帽一切都穿戴起來,送給我瞧。我把我這個嬌小的太太摟在懷裡;萊薇妮婭小姐一見,輕輕地尖聲一喊,原來是我把朵蘿的帽子擠壞了;朵蘿就同時笑啼並作,因為她看到我那樣喜歡;我呢,就越發不相信這是真的了。

「你說這好看不好看,道對?」朵蘿說。

好看不好看!我得說,我覺得怪好看的。

「你敢說一定,你非常地喜歡我嗎?」朵蘿說。

這句話裡面,對於帽子,含有極大的危險,所以萊薇妮婭小姐又輕輕地尖聲一喊,對我說,請我注意,朵蘿只許看,可絕對不許碰。於是朵蘿在迷人的錯亂之中,站在那兒,有一兩分鐘的工夫,叫我稱賞。跟着她把帽子摘了——她不戴帽子,更風致天然!——拿在手裡,一下跑開了;一會兒又換上了平常穿的衣服,跳着下了樓,去問吉卜,我是不是娶了個嬌小美麗的太太,吉卜是不是因為她結了婚,就要怪她;跟着又跪在地上,叫吉卜往烹飪學書上站着,耍玩意給她瞧,算是她做姑娘的時候,最後的一次。

我回到離得不遠、我訂的寓所以後,比以前更疑惑起來,覺得這不是真事。第二天很早就起來了,騎着馬往亥蓋特去接我姨婆。

我從來沒看見我姨婆這樣打扮過。她穿了一身淡紫色的綢衣服,戴了一頂白帽子,看着真了不起。捷妮先幫着她穿戴完了,現在在那兒等候,要瞧一瞧我是什麼樣子。坡勾提早就準備好了到教堂去,她打算從歌詠隊的樓廂那兒,瞧我們舉行婚禮。狄克先生要在祭壇前給我那位親愛的代行家長的職務〔6〕,就把頭髮都燙了。特萊得是跟我約好了,在卡子路〔7〕那兒跟我碰頭;他出現的時候,只見全身乳白和淺藍交映,叫人看着都晃眼;他跟狄克先生全都給人一種印象,覺得他們好像全身上下,到處都是手套。

〔6〕 行婚禮時,牧師問,「誰將此女許與此男為婦。」新婦之父或兄須答,「是我某人所許。」如無父兄,須請人代。

〔7〕 路上橫設柵欄門,以收路稅。

毫無疑問,這種種情況,我全看到了,因為我分明知道它們如此;但是我的心卻不知道哪兒去了,好像什麼都沒看到。我也不相信任何情況是真的。不過,我們坐着敞篷車往前走着的時候,這一番如同夢幻的婚禮,卻又有些真實,因此那些不幸無緣、不能參加這番婚禮的人,只在那兒打掃鋪面,準備進行日常活動,叫我看着,足以對他們一面納悶,一面憐憫。

我姨婆坐在車上,一路都把我的手握在她的手裡。我們在離教堂不遠的地方,叫車停住,好讓坡勾提下來(我們在車廂上把她帶到那兒);那時候,我姨婆就把我的手使勁一捏,對我親愛地一吻。

「上帝加福於你,特洛!即便我自己親生的孩子,都不能比你更親。我今兒早晨,想起可憐的、親愛的娃娃來了。」

「我也想起來了。我還想到你對我所有的恩德,親愛的姨婆。」

「行啦,孩子!不用說啦!」我姨婆說,跟着不勝親熱地把手伸給了特萊得,特萊得就把手伸給了狄克先生,狄克先生就把手伸給了我,我就把手伸給了特萊得:於是我們就來到了教堂的門口了。

我敢說,教堂里很夠安靜的:但是按照它對於我的鎮定所起的作用來說,它卻好像是一台汽力紡織機,正在發動起來一樣。我那時候是一點也談不到安靜鎮定的了。

其餘的情況,只是一場或多或少不相連屬的大夢。

她們同朵蘿怎樣進了教堂;座廂開關人怎樣像操練新兵的教練官那樣,把我們安排在祭壇欄杆前面;我怎樣即便在那時候,心裡也直納悶兒,不明白為什麼座廂開關人,永遠是所有的人裡面最令人不耐的女性充當,不明白是否人們對於和顏悅色,有一種如畏上帝的恐懼,就像害怕能成大災的傳染病一樣,因而非要在往天堂去的路上,擺出這種盛醋的傢伙來不可〔8〕:所有這種種情況,對於我,只是大夢一場。

〔8〕 從前教堂里的座席,有門,如包廂然。門可加鎖,有專人司啟閉,多為婦女。盛醋的傢伙,喻脾氣陰沉之人。往天堂去的路,喻教堂。

牧師和副手怎樣出場;幾個船夫和別的閒人怎樣溜達着進了教堂;一個年邁的舟子怎樣在我身後面把教堂熏得滿是紅酒的氣味;牧師怎樣用低沉的聲音開始婚禮,我們怎樣都聳耳靜聽:所有這種種情況,對於我,也只是大夢一場。

萊薇妮婭小姐怎樣好像是半個助理伴娘,怎樣頭一個哭起來;她怎樣對於故去的皮治先生唏噓致敬(這是我的想法);珂蘿莉莎小姐怎樣拿出聞藥來聞;愛格妮怎樣照顧朵蘿;我姨婆怎樣表面上硬裝作是鐵石心腸的模範,眼淚卻止不住從臉上滾滾往下直流;朵蘿怎樣渾身抖得厲害,應答的時候〔9〕,怎樣有氣無力、聲音低微:所有這種種情況,對於我,也只是大夢一場。

〔9〕 舉行婚禮時,牧師問新郎、新娘,是否願娶某人為妻,願嫁某人為夫,新郎、新娘各答,「我都願意」;又新郎、新娘,各隨牧師讀應許文;又牧師讀禱詞,新郎、新娘應之。

我們怎樣並排兒跪下;朵蘿怎樣慢慢地不發抖了,但是卻永遠緊緊握着愛格妮的手;婚禮怎樣安靜、莊嚴地進行到末了;完了以後,我們都怎樣你看我,我看你,像四月的天氣一樣〔10〕,淚痕和笑容,同時呈現,我那位年輕的太太怎樣在更衣室里〔11〕犯了歇斯底里,哭着叫起她的可憐的爸爸、她的親愛的爸爸來:所有這種種情況,對於我,也只是大夢一場。

〔10〕 英國諺語,「四月里的天氣,日出雨落同時。」

〔11〕 教堂附屬建築,為牧師更衣之室,亦為結婚當事人及證人等簽名之處。

朵蘿怎樣一會兒又高興起來;我們大家怎樣輪流在婚姻簿上簽名;我怎樣親自上樓廂,把坡勾提領下來,叫她也簽名;坡勾提怎樣在一個角落那兒使勁抱了我一下,告訴我,她曾親眼看見我那親愛的母親結婚;婚禮怎樣全部結束了,我們怎樣離開了教堂:所有這種種情況,對於我,也只是大夢一場。

我怎樣那麼得意、那麼親愛地用胳膊挽着我那甜美的太太走過教堂的內廊;怎樣看着人們、講壇、紀念碑、座廂、洗禮池、風琴和窗戶,都是恍惚迷離,像在霧中一樣;怎樣多年以前我在家鄉,童年心裡的教堂印象,在這些人和物上面,依稀縹緲出現:所有這種種情況,對於我,也只是大夢一場。

我們走過去的時候,人們怎樣打着喳喳說,這一對小兩口兒真年輕,這個太太真嬌小漂亮,我們回去的時候,怎樣坐在馬車裡,歡欣快樂,又說又笑;蘇菲怎樣告訴我們,說她看到我跟特萊得要結婚證(我先把結婚許可證托他拿着),差一點沒暈了,因為她一心相信,認為特萊得不知怎麼,一定把結婚證弄丟了,再不就叫扒手把兜兒給掏了;愛格妮怎樣歡樂地談笑;朵蘿怎樣喜歡愛格妮,捨不得跟她分開,仍舊用手握着她的手:所有這種種情況,對於我,也只是大夢一場。

我們怎樣預備了早餐〔12〕,酒菜豐富,又好看,又實惠;我怎樣就跟在別的夢中一樣,也吃了,也喝了,但是卻什麼滋味也吃不出來,也喝不出來;因為,我可以比方說,我吃的喝的,沒有別的,只是愛情和婚姻;我也不相信真有什麼吃的、喝的,就跟我不相信有別的一切一樣:所有這種種情況,對於我,也只是大夢一場。

〔12〕 婚禮完畢,同回新娘娘家,設宴招待。此宴即在午後,亦名為「早餐」。下文「喜糕」為結婚早餐席上必不可少的點心,須由新娘切頭一刀。

我怎樣同樣如在夢中,對他們發表了一篇演說,卻一點也不知道我要說什麼;我知道的只有一點,那就是,我的演說,歸結起來,完全可以叫我深信不疑,我並沒說什麼;我們怎樣大家一塊,只顧歡笑(雖然永遠如在夢中),我們怎樣給吉卜喜糕吃,它怎樣吃了以後,胃裡不合適:這種種情況,對於我,也只是大夢一場。

那一對從驛站雇來的馬,怎樣駕好了;朵蘿怎樣去換衣服;我姨婆和珂蘿莉莎小姐怎樣留在我們身旁;我們怎樣在園裡溜達;我姨婆怎樣在早餐席上,發表了長篇演說,裡面提到朵蘿的姑姑;她自己怎樣覺得好玩兒,同時又怎樣對於那篇演說有些得意:所有這種種情況,對於我,也只是大夢一場。

朵蘿怎樣準備好了;萊薇妮婭小姐怎樣在她身旁周旋,不忍得跟這個好看的愛物分離,因為這個愛物給了她那麼多愉快的消遣;朵蘿怎樣地意想不到,發現把這個小東西拉下了,把那個小物件撂下了,每個人怎樣到處跑,替她去找這些東西:所有這種種情況,對於我,也只是大夢一場。

到了朵蘿到底開始對他們說再見的時候,他們怎樣都尾隨在朵蘿身旁;他們的衣飾飄帶,怎樣五光十色,看着跟一個花壇一樣;我那位親愛的怎樣在花兒中間擠得幾乎喘不上氣來;她怎樣啼笑並作,走了出來,投入我帶着妒意伸出去的兩臂之中:所有這種種情況,對於我,也只是大夢一場。

我怎樣要抱吉卜(它要跟我們一同去),朵蘿怎樣說不要,一定得她抱,不然的話,它就要認為她結了婚,不再喜歡它,就該心碎了;我們怎樣手挽着手往前走;朵蘿怎樣站住了,回過頭去,對他們說,「我不論對誰,要是有過鬧脾氣的時候,或者有過不知好歹的時候,那我請她一概不要再記在心裡!」跟着一下哭了出來:所有這種種情況,對於我,也只是大夢一場。

她怎樣擺她的小手,我們怎樣第二次又往前走;她怎樣又站住了,回頭看去,怎樣急忙跑到愛格妮跟前,在所有的人裡面,單獨跟愛格妮最後接吻,對愛格妮最後告別:所有這種種情況,對於我,也只是大夢一場。

我們一塊坐着車走了;那時候,我才從夢中醒了過來。我到底相信這一切都是真事了。在我身旁的,是我那親愛的、親愛的嬌小的太太,我愛得那樣厲害的太太!

「你這陣兒可趁了心了吧,你這個傻孩子?」朵蘿說,「你敢保你不後悔嗎?」

我剛才正站在一旁,看着我一生里那個時期在我面前,影影綽綽、一天一天地逝去。那些日子已經去而不返了,我又接着說起我的故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