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上卷 第十七章 市長第一助理 線上閱讀

O, how this spring of love resembleth

The uncertain glory of an April day;

Which now shows all the beauty of the sun

And by and by a cloud takes all away!

Two gentlemen of Verona[1]  

[1]英文,「唉!青春的戀愛就像陰晴不定的4月天氣,太陽的光彩剛剛照耀大地,片刻間就遮上了黑沉沉的烏雲一片!——《維洛那二紳士》」。《維洛那二紳士》是英國戲劇家莎士比亞的喜劇。這一段引文見於該劇第1幕第3場。

一天晚上,太陽落山的時候,他坐在果園深處,他的情婦身邊,遠遠離開了那些討厭的人。他陷入在沉思之中。「如此甜美的時刻,」他想,「會永遠保持下去嗎?」他的心整個兒被選擇一個職業的困難吸引住。他悲痛地認識到這是個大不幸,它結束了一個人的童年,並且毀掉了一個沒有錢的人的青春時期的頭幾年。

「啊!」他嚷道,「拿破崙確實是天主為了法國青年才派來的!今後誰來代替他呢?沒有他,不幸的人們怎麼辦呢!即使是那些比我富裕的人,勉勉強強有幾個埃居可以受到良好教育,可是沒有足夠的錢在二十歲上去買一個服兵役的替身和謀一個職業,他們又怎麼辦呢!不管怎樣,」他深深地嘆了口氣,補充說,「這個不幸的回憶將永遠使我們不會幸福了!」

他忽然看見德·雷納爾夫人皺緊眉頭,流露出一副冰冷的輕蔑表情。在她看來,只有當僕人的才應該這麼想。她是在認為自己非常有錢的想法里教養成人的,她覺得於連理所當然地也該如此。她愛他勝過愛自己的生命一千倍,她絲毫不重視金錢。

於連再怎麼也猜不到她的這些想法。她皺緊眉頭,這把他喚回到現實里來。他相當機智,能夠把話鋒一轉,告訴坐在青草墩上,離得這麼近的這位高貴的夫人,他剛剛複述的話,是他這次出門在他做木材商的朋友的家裡聽來的。這是不信宗教的人的推理。

「好吧!您不要再跟這些人來往了,」德·雷納爾夫人說,在她臉上還殘留着一點冷冰冰的神色,是它剛才突然間代替了最親切的溫存表情。

她的皺緊眉頭,或者不如說,於連對自己的輕率感到的懊悔,是對他的幻想的頭一個打擊。他對自己說:「她善良,溫柔,她對我的感情是強烈的,但是她是在敵人的陣營里教養成人的。他們一定是特別害怕由那些受過良好教育、卻沒有足夠的錢從事一個職業的、英勇的人組成的階層。這些貴族,如果有可能讓我們跟他們進行一次武器對等的戰鬥,他們會怎麼樣呢!譬如說,如果我是維里埃爾市長,像德·雷納爾先生實際上那樣,心懷善意,為人正直,我會怎樣地把副本堂神父,瓦爾諾先生,連同他們的所有那些詐騙勾當一掃而光!正義會在維里埃爾取得怎樣巨大的勝利!他們的才能決不可能成為我的障礙。他們永遠是摸索着前進。」

於連的幸福在這一天裡眼看着要變成持久的了。但是我們的主人公不敢推誠相見。他需要有投入戰鬥,而且是立即投入的勇氣。德·雷納爾夫人聽了於連的話感到驚訝,這是因為她那個社交圈子裡的人們一再重複說:特別是因為有了這些受過太良好的教育的、下等階層的年輕人,才有重新出現羅伯斯庇爾的可能。德·雷納爾夫人的冷冰冰的表情繼續了相當長的時間,而且於連覺着十分明顯。這是因為她在對他那些不恰當的話表示反感以後,緊接着又為自己對他間接說了一些不中聽的話而感到了擔心。這個不幸清清楚楚地在她的臉上反映出來;她那張臉當她遠離那些讓人厭煩的人,感到幸福的時候,是那麼純潔,那麼天真。

於連再也不敢盡情地夢想了。他變得比較冷靜,而且也沒有那麼多情了,他認為到德·雷納爾夫人的臥房裡去看她,很不謹慎。最好還是她上他的屋子裡來;如果僕人看見她在房子裡走動,可以找到二十種不同的理由來解釋她的行動。

但是這個安排也有它的不便之處。於連從富凱那兒收到一些書;這些書,他作為學神學的學生,是絕對不可以向書店提出來的。他只敢在夜裡翻開它們。往往有這種情況:他但願不要受到她的來訪的打擾;然而僅僅在發生果園裡的那次小風波的前一天,他還因為眼巴巴地等待着她的一次夜訪,沒有心思看書呢。

他全靠了德·雷納爾夫人,才能對那些書有了新的理解。他曾經大着膽子向她問起許許多多小事情,一個出生在上流社會的圈子以外的年輕人,如果不懂得這些小事情,不管別人說他的天資有多麼高,他的理解力也是得不到發展的。

由一個極其無知的女人給予的這種愛的教育是一個幸福。於連能夠直接地看到今天的上流社會的真面目。他的頭腦沒有被從前,兩千年前或者僅僅六十年前,伏爾泰[2]和路易十五[3]時代的上流社會的描寫所蒙蔽。使他快樂得無法形容的是,遮在他眼前的一層幕布落下來了,他終於懂得了在維里埃爾發生的那些事。

[2]伏爾泰(1694—1778),法國作家,哲學家,啟蒙思想家。他的著作對18世紀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有積極影響。[3]路易十五(1710—1774),法國國王。

在前景中出現了兩年來在貝藏松的省長身邊策劃的那些非常複雜的陰謀。它們得到從巴黎來的、由最著名的人士寫的信件的支持。目的是要讓德·穆瓦羅先生,本地最篤信宗教的人,做維里埃爾市長的第一助理而不是做第二助理。

他的競爭者是一個非常有錢的製造商,無論如何也得把這個人往後推到第二助理的位置上去。

當地的上層社會人士經常到德·雷納爾先生家來吃飯,於連聽到他們說的那些含蓄的話,現在他終於懂得是怎麼回事了。這些享有特權的上層社會人士,對挑選這個人當第一助理極為關心,而城裡的其餘的人,特別是那些自由黨人,甚至沒有想到會有可能把他挑中。使得這件事至關重要的原因是,正如人人都知道的,維里埃爾的大街東邊應該向後縮進九尺多,因為這條街變成了王國的國道。

可是,德·穆瓦羅先生有三幢房子需要往後縮,如果他當上了第一助理,以後在德·雷納爾先生被任命為眾議員的情況下,進一步當上了市長,他會閉上眼睛,別人就可以把那些突出在國道上的房子略微加以小小的修理,這樣一來可以繼續維持一百年。儘管德·穆瓦羅先生以信教虔誠和為人正直出名,大家都相信他會與人方便的,因為他有許多孩子。在應該往後縮的房子裡,有九幢屬於維里埃爾最好的人家。

在於連的眼裡,這個陰謀比豐特諾瓦[4]戰役的歷史還重要,他是在富凱給他送來的一本書裡頭一次看到這次戰役的。他五年前開始在晚上到本堂神父那兒去,從那以後,有許多事情使他感到驚奇。但是,謹慎和謙恭是學神學的學生最主要的品德,提問題對他說來始終是件不可能的事。

[4]豐特諾瓦,比利時小鎮,1745年5月11日法國軍隊在這兒打敗英國、奧地利和荷蘭的聯軍。

一天,德·雷納爾夫人吩咐她丈夫的隨身僕人,於連的敵人,去辦一件事。

「可是,夫人,今天是本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這個人帶着一種奇怪的表情回答。

「去吧,」德·雷納爾夫人說。

「好!」於連說,「他要到那個乾草倉庫去了,乾草倉庫從前是教堂,新近又在裡面舉行祭禮了;但是他們在那兒幹什麼呢?這是我始終沒有能夠了解的一個秘密。」

「這是一個非常有益的,但是又很奇怪的團體,」德·雷納爾夫人回答;「婦女不接納,我知道的只是裡面的人全都用第二人稱單數稱呼對方[5]。比方說,這個僕人在裡面見到瓦爾諾先生;而瓦爾諾先生這個如此高傲,如此愚蠢的人,聽到聖讓用第二人稱單數稱呼他,不但不會生氣,還會用同樣的口氣回答他。如果您一定想知道他們在裡面幹什麼,我以後仔細地問問德·莫吉隆先生和瓦爾諾先生。我們替每個男僕人付二十法郎,就是為了將來有一天,他們不至於把我們殺了。」

[5]法國人一般用第二人稱複數(在本書中譯為「您」)稱呼對方,表示客氣;用第二人稱單數(在本書中譯為「你」)稱呼對方,主要用於下列範圍:在關係親密的人之間;成人對兒童;上級對下級。此處影射法國聖會組織的團體,特別是把僕人組織起來的團體,照自由黨人的說法,是為了讓這些僕人偵察主人們的言行。

光陰似箭。回想着情婦的魅力,於連能夠暫時忘掉了他的陰暗的野心。既然他們是分屬互相對立的兩方,就有必要避免跟她談那些沉悶的和正經的事,而這種必要,在他不知不覺中,更增加了她給他帶來的幸福和她獲得的左右他的力量。

孩子們太聰明了;有孩子們在場,他們只能使用冷靜而理智的語言;在這種時候於連用一雙閃耀着愛情光芒的眼睛望着她,極其溫順地聽她解釋上流社會的情況。德·雷納爾夫人敘述一件或者是與一條道路有關,或者是與一份供應合同有關的巧妙騙局,常常講到半當中,會突然發狂似的一下子變得忘乎所以。於連不得不責備她,因為她居然允許自己像對她的孩子那樣對他做了一些親密的動作。這是因為在有些日子裡,她產生了一種幻覺,像愛自己的孩子一樣愛他。她不是不斷地在回答他那些天真的問題嗎?他問到的那許許多多簡單的事,換了一個出身好的孩子,在十五歲上全都知道了。一轉眼她又像欽佩主人那樣欽佩他。他的才華甚至高到使她害怕的地步。她相信她在這個年輕的神父身上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看到了未來的偉人。她看到他成了教皇,她看到他成了像黎塞留[6]那樣的宰相。

[6]黎塞留(1585—1642),法國國王路易十三的宰相,紅衣主教。

「我能活到看見您享盡榮耀的那一天嗎?」她對於連說;「為一個偉人準備的地位已經準備好了;王國和教會需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