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四十二章 搬是弄非 · 5 線上閱讀

第二天早晨,我出門的時候,教堂的晨鐘正噹噹地響,他正跟他母親在那兒來回散步。他若無其事的樣子,照常跟我打招呼,我在那種情況下,也不能不招呼他一下。我想,我那一巴掌很夠重的,打得他的牙都疼起來了。反正,不管怎麼樣,他的臉是用一方黑綢子手絹兜起來的;他臉上添了這麼一塊東西,這塊東西上面就罩了一頂帽子,這樣一打扮,一點也沒叫他更好看些。我聽說,他禮拜一早晨,進城找牙科大夫來着,拔掉了一個牙。我恨不得那是一個雙重牙才好。

博士傳出話來,說他的身體不大好;在維克菲先生父女在這兒作客的期間,他每天絕大部分,都自己一個人待着。後來維克菲先生父女走了有一個星期,我們才恢復了經常的工作。在我們恢復工作的前一天,博士親手交給了我一封短信,疊好了,卻沒加封。那是寫給我的;信上的話,雖然簡短卻叮嚀周至,囑咐我,叫我永遠不要提那天晚上的事。我只把那件事對我姨婆私下裡說了,對任何別的人,全沒透露。那樣的事,我當然不好跟愛格妮談,愛格妮也毫無疑問,一點也想不到那天晚上會有那樣的事。

我也深深地相信,斯特朗太太也絲毫沒想到會有那樣的事。好幾個星期都過去了,我才在她身上,看出有一丁點改變來。這種改變來得很慢,就跟沒有風的時候聚的雲彩一樣。起初的時候,她只納悶兒,不明白博士跟她說話的時候,為什麼那樣溫柔慈祥,不明白博士為什麼想要她跟她母親在一塊,好減少她的生活里那種沉悶、單調。我和博士一塊工作,她就坐在我們旁邊,那時候,我常常看到,她抬起頭來,用那天晚上那種令人難忘的神氣往博士臉上瞧。後來,我又有時看到她站起身來,滿眼含淚,走出屋外。就這樣,一種不快的陰影,在她那美麗的臉上籠罩,還一天比一天加深。那時候,瑪克勒姆太太常川駐紮在博士家裡了;但是她只有嘴,會說了又說,而卻沒有眼,什麼也看不見。

安妮從前本是博士家裡的陽光;自從這種改變悄悄冥冥地籠罩到她身上以後,博士的樣子更老了,他的舉動更滯重了,但是他的脾氣卻比以前更溫柔,他的態度比以前更和藹,他對安妮那種關切比以前更慈祥,如果這是可能的話。我看見,有一次正趕着她過生日,那天早晨一早我們工作的時候,她來到屋裡,坐在窗前(她從前本來老是坐在那兒的,不過現在她坐的時候,卻帶出一種羞羞怯怯、主意不定的神氣,叫我看着,真覺得慘然);他用兩手把她的額捧住了吻,吻完了,就急忙地走開了,好像太激動了,不能再待下去似的。我就看見,她站在他把她撂下的地方,跟一個雕像一樣,跟着把頭一低,把兩手往一塊一叉,哭起來了,哭得那樣痛,我都沒法形容。

有的時候,經過這種情況以後,遇到只剩下了我們兩個在一塊,我就覺得,好像她甚至於想要跟我說話的樣子。但是她卻從來沒開過口。博士老想一些新辦法,叫她跟她母親一塊到外面的娛樂場所里去;瑪克勒姆太太本來就很喜歡玩兒,本來對於玩兒以外的事都很容易一來就不高興,所以就用全副精力取樂追歡,對於玩樂盡力稱讚。但是安妮卻老無精打采,毫不快活,她母親帶她到哪兒,她就跟她母親到哪兒,好像什麼都不愛好。

對於這件事,我不知道該怎麼個看法。我姨婆也跟我一樣,不知道該怎麼個看法。她在疑慮不定的心情下,時常在屋裡來往地走,通共算來,走了一定有一百英里。所有這些情況里,頂令人奇怪的是:在這個夫妻不歡的一家裡,本來外人無從插手,解脫無從達到,但是狄克先生卻能夠插手,可以達到。

他對於這種情況,是怎麼個想法,或者說,他對於這種情況,都看到了些什麼,我說不出來,這也就像他在這方面不能幫我什麼忙一樣,我敢說。不過,他對於博士的敬意,是沒有止境的,就像我還在上學的時候所說的那樣。同時,真正的愛慕,即便是低級動物對於人,都能生出細緻的覺察,為最高的智力遠所不及。狄克先生就是因敬愛而覺察,如果我可以這樣說的話;事情的真相才在他面前顯露出來。

他在許多空閒的時間裡,早就已經驕傲地重新享受起他和博士一塊來回散步的特權了,就像在坎特伯雷的時候,他跟博士在博士路上來回散步那樣。但是事態剛剛一達到這種情況,他就把他所有的空閒時間(還每天起得更早,叫這種時間增多)都用在這種散步上面。如果說,他從前最感快活的,就是博士對他宣讀那本巨著——詞典,那麼,現在就得說,博士如果不把詞典手稿從口袋裡掏出來,開始宣讀,他就覺得十分苦惱了。現在,我跟博士一塊工作的時候,他就跟斯特朗太太一塊散步,幫着她修剪花兒,鋤花床里的草;那已經成了他的習慣了。我敢說,他在一個鐘頭裡面,說不到十二個字;但是他那樣不動聲色地事事留神,那樣如有所望地處處在意,使他們夫婦兩個立刻心領神會。他們夫婦都知道,他們每個人都喜歡他,他就愛慕他們兩個;這樣一來,他在他們夫婦之間,就取得一種無人能代的地位——成了他們兩個之間的聯繫了。

我一想到,他怎樣臉上帶着一片深奧難測的智慧,跟着博士來回蹀躞,聽到詞典里他不懂的難詞,引以為快;我一想到他怎樣手裡提着大噴壺,跟在安妮身後,跪了下去,把戴着手套的手當作了腳,在細小的葉子中間,有耐性地做極瑣碎的工作;怎樣在他所做的一切事情上,都表示了一種哲學家都不能表達的細膩體貼,說他願意做她的朋友;怎樣從噴壺的每一個孔里,都噴出同情、真誠和友愛;我一想到他怎樣見到苦惱,就一心無二,毫不含糊動搖想要解除苦惱,怎樣從來沒把那個倒霉的查理王帶到花園裡來,怎樣一向心無旁騖,只是感恩知德地勤勞服務;怎樣從來專心一意,知道了事有不妥,就心無他念,只想把事態糾正過來——我一想到他這種種情況,再一看他原來只是一個精神有些不太正常的人,但是卻做了那麼多的事,這和我這樣一個精神健全的人盡其力所能做的一比,真叫我慚愧得無地自容。

「除了我以外,不論誰,特洛,都不了解他的為人!」我姨婆跟我談話的時候得意地說。「狄克總有露一手兒的那一天!」

我結束這一章書以前,還要說一樣事。他們在博士家作客的期間,我注意到,郵差每天早晨都要給烏利亞·希坡投遞兩三封信;他在亥蓋特一直住到他們那幾個人都走了的時候,因為那時候事情不忙。這些信上的人名、地址,都永遠是米考伯先生整整齊齊的手筆,他現在的書法,模仿起法律界用的那種大彎大轉的字體了。從這幾句前題里,我很高興,得到一個結論,說米考伯先生的事由兒很不壞;因此,在這個時候前後,我卻會收到他那位脾氣柔順的太太下面這樣一封信,我自然要大吃一驚的。那封信上說:

坎特伯雷,星期一晚。
我的親愛的考坡菲先生,毫無疑問,你接到這封信,要覺得奇怪。你看到這封信的內容,更要覺得奇怪。你聽到我要求你答應我對這封信絕對保守秘密,越發要覺得奇怪。但是我這個又做妻子又做母親的人,心裡這個疙瘩卻必得解開;而我又不願意跟我娘家的人商議(他們早已惹得米考伯先生大不痛快了);因此,除了跟我的老朋友、舊房客討一個主意而外,我就走投無路了。
你本來可以想到,我的親愛的考坡菲先生,我自己和米考伯先生之間(我永遠也不能不跟他),向來是無話不說,彼此都沒有誰背着誰的事。米考伯先生有的時候,也許不跟我商量,就擅自開期票,再不他也許關於期票什麼時候到期該還,對我有所矇混。這一類事,固然不錯發生過。但是,一般地說來,米考伯先生對於這個疼愛他的人——我這是指着他太太說的——沒有秘密——而經常在我們安息就寢的時候,把一天的經過都說給我聽。
但是,我的親愛的考坡菲先生,米考伯先生現在可完全變了;你聽了我這個話,可以想象出來,我心裡是怎樣地難過。他現在變得不言不語的了,他現在變得鬼鬼祟祟的了。他的生活,對於這位和他同甘共苦的人——我這又是指着他太太說的——變得神秘莫測了。我現在要是告訴你,說我除了知道他從早到晚,都在事務所里而外,我對於他所知道的,還不如我對於靠着南邊往前進那個人(關於那個人,無識無智的小孩子都會說一套瞎話,說他喝涼李子粥把嘴怎樣怎樣〔1〕)知道的多;我這兒用的雖然是一個瞎說的故事,但是說的卻是一件實在的事情。
不過這還不是全部的情況。米考伯先生的脾氣變得陰沉起來了。他的態度變得嚴厲起來了。他跟我們的大小子和大閨女生分了;他對於他那兩個雙生兒不再得意了;即便對於最近剛剛來到我們家那個與人無忤的小小客人,他都以白眼相加。我們的日用,本來省到無可再省了,但是就是這點日用,跟他要起來,都得費很大的事,他甚至於恫嚇我們,說要把自己了結了(這一字不差是他說的);而他對於他這種叫人發狂的行動,狠心咬牙,拒絕加以解釋。
這是令人難以忍受的。這是叫人心肝摧折的。我這個人有多軟弱無力,你是知道的;如果你能給我出個主意,告訴我在這種絕未經慣的狼狽情況下,該怎樣盡我這點軟弱無力的力量,那你就是在許許多多幫助之外,又給了我一次朋友的幫助了。孩子們都對你致敬,那個幸而還不懂事的小客人也向你微笑。
你的受苦受難的

愛瑪·米考伯。

〔1〕 英國19世紀有一個流行的兒歌,叫《月里的人》(指月中黑影):月里的人掉下來,一直落地真叫快;他想要去呶銳鎮,靠着南邊往前進;把嘴燙得好不難受,只因喝了涼李子粥。

我對於像米考伯太太那樣身世的太太,除了對她說,她應該用耐心和愛情來使米考伯先生回心轉意而外,要是說任何別的,那我就覺得不對了。我也知道,不論怎樣,她都要用耐心和愛情來使米考伯先生回心轉意的。但是這封信,卻使我老想到米考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