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四十二章 搬是弄非 · 4 線上閱讀

烏利亞聽到這兒,一抽鼻兒,我想是表示同情吧。

「要不是因為我,」博士說,「那我的安妮,永遠也不會受這樣的磨難,這樣的誹謗。各位紳士,我現在已經老了,這是你們都知道的,今兒晚上,我覺得,我在世上沒有多少可以留戀的了。但是我可要拿我的餘生——我的餘生——來擔保我們剛才談的這位親愛女士的忠誠、賢良!」

我認為,詩人表達俠義勇武的最高技術,畫家體現想象中最英俊、最奇幻的人物,都不能像質樸無華、老邁龍鐘的博士說這番話那樣尊嚴崇高,那樣使人感動。

「不過我不準備,」他接着說,「否認——也許反倒不知不覺地有些準備承認哪——說我可能出於無心,叫那位女士,陷進了牢籠,不幸跟我結了婚。我這個人,從來就不善於觀察事物;現在,有好幾個人,年齡不同,地位不同,而觀察起來,可明顯地都趨於一致,而且又那樣自然,這使我沒法不相信,說他們的觀察勝過我的觀察。」

我對於他那樣慈祥地待他那位年輕的太太,曾起過敬仰之心,這我在別的地方已經說過了;但是,這一次,他每逢提到她,他就表現出一種含有敬意的溫存,人家對於她的道德方面稍有懷疑,他就用幾乎是五體投地的尊崇加以駁斥:這種種情況,在我眼裡,更使他顯得超逸卓越,非言可喻。

「我跟那位女士結婚的時候,」博士說,「她還非常年輕。我把她娶到家裡的時候,她的性格還幾乎沒有形成。所以她那方面,發展到現在這種樣子,我引以為榮,都是由我一手培養起來的。我跟她父親很熟。我跟她也很熟。我因為愛她賢良、幽靜,曾把我所能,全都教給了她。假使我利用了她對我的感激和愛慕(其實我是無心的),假使是那樣,因而做出了對不起她的事來(我恐怕我做了對不起她的事來),假使那樣,那我從肺腑里對那位女士請求寬恕!」

他又在屋子裡走了一個來回,仍舊回到剛才站的地方:他用手抓住了椅子,因為他太誠懇了,手都顫抖起來了,也跟他那低沉的嗓音顫抖起來一樣。

「我認為,我自己就是她可以託身的人,有了我,她就可以避免生命中的險境和逆境。我勸我自己說,我們兩個,年齡雖然懸殊,但是她可以跟着我平平靜靜、心滿意足地過活。我將來一死,她就自由了,那時候,她仍舊年輕,仍舊美麗,不過見解可更成熟了——這種時光,我並不是沒考慮到。我考慮到啦,紳士們,我這是真話!」

他這樣忠誠,這樣義俠,使得他那質樸無奇的形體,都發出光輝來。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有一種力量,不是任何別的儀態所能表現的。

「我跟這位女士過得非常快活。頂到今天晚上,我一直不斷地把我大大地委屈了她的那一天,看作是吉祥日子。」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嗓音越來越顫抖,因此他停了一會兒,才又接着說下去:

「我這一輩子,永遠是一個好做這樣那樣夢想的可憐蟲——我現在一下從我的夢想中醒過來,我可就看出來,她要是對於那個自幼跟她同伴、身份跟她相等的人,一想起來,就要感到悔恨,那是非常自然的。她對於那個人,我恐怕,的確感到過天真的悔恨,的確有些無害的想法,認為如果不是因為我,就可以怎樣怎樣;在剛過去的這一個叫我難過的鐘頭裡,從前的事,有好多好多,又都帶着新的意義,回到我的心頭;這些事,過去我也看見過,但是可沒留心過。不過,除了這種情況而外,紳士們,對這位親愛女士的榮譽,決不許有一絲一毫的懷疑。」

有那麼一瞬的工夫,他的眼睛射出光芒,他的嗓音堅決穩定;有那麼一瞬的工夫,他又靜默起來。於是他才又像以前那樣,接着說:

「現在我已經知道了這種由我惹起的苦惱了,那我所要做的,就只有老老實實、服服帖帖地忍受我所知道的就是了。責問的應該是她,不應該是我。我的職責,就是使她不要蒙受惡名,不要蒙受殘酷的惡名,不要蒙受連我的朋友都不能不加給她的惡名。我們越閉門不問外事,我就越能盡我這種職責。將來有一天——如果上帝慈悲加恩,那一天來得越快越好——如果我一死,能叫她得到解脫,那我閉上眼睛,再看不見她那老實忠誠的臉的時候,我能以無限的信心和情愛,毫無憂慮,使她以後過更快活、更光明的日子。」

他那樣誠懇,那樣善良,一方面有助於,另一方面又受助於他那樣質樸單純的態度,感動得我滿眼含淚,都看不見他這個人了。他跟着走到門口,又添了一句說:

「紳士們,我心裡是什麼樣兒,我都攤出來給你們看了。我敢保你們都要尊敬我這樣一顆心的。我們今兒晚上說的這些話,以後永遠也不要再提。維克菲,用你這個老朋友的手扶我一下,把我扶到樓上吧!」

維克菲先生連忙走到他身邊。他們彼此沒再說任何話,只一塊慢慢地走出屋子去了;烏利亞就從他們後面看着他們。

「唉,考坡菲少爺!」烏利亞馴服的樣子轉到我這一邊說,「這件事的發展,可不像我原先想的那樣,因為這個老學究——他真是個大好人!——簡直地跟一塊磚頭一樣地沒眼睛;不過這一家,我認為,是沒有地位的了!」

我只聽到他說話的聲音,就像瘋了一般地發怒,我那樣盛怒,從前沒有過,以後也沒有過。

「你這個混蛋,」我說,「你非要捉弄我,把我拉扯到你的陰謀詭計里,究竟是什麼意思?你剛才怎麼敢叫我幫着你說,你這個假仁假義的惡棍,好像咱們兩個通同一氣商量過似的?」

我們兩個,面對面站在那兒,我從他那暗中大樂的臉上,清清楚楚地看到我已經清清楚楚地知道的了;我的意思是要說,他硬要我聽他的體己話,分明是要叫我苦惱;在這件事裡,他故意弄出圈套,叫我往裡鑽,這是我受不了的。他那個臉,整個在我面前拉長了,請我動手的樣子,我就扠開五指,使勁往那上面一打,只打得我的手指頭都麻了,像火燒地一般。

他把我那隻手抓住了,我們就這樣手抓着手站在那兒,你瞪我,我瞪你。我們這樣站了有很大的工夫,都能叫我看到他臉上五個指頭的白印兒消失了而變成紅色,比四圍的紅地方還紅。

「考坡菲,」他到底開了口了,說的時候,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難道你跟理性兩下掰了不成?」

「我跟你兩下掰了,」我說,同時把手從他手裡掙出來。「你這個狗東西,我從此以後不認得你了。」

「真的嗎?」他說,同時,因為臉上發疼,用手去捂。「也許辦不到吧。難道你這不是不知好歹嗎?」

「我早就時常對你表示了,」我說,「我看不起你。我現在對你表示得更清楚了,我看不起你。我為什麼要怕你對你身旁所有的人使盡了壞?你除了使壞,從來還會幹什麼別的不會?」

我以前跟他交往的時候,總是忍了又忍,沒有發作,因為我有顧忌;我現在說的不怕他使壞,就指着那種顧忌而言,這是他完全明白的。我倒是覺得,如果那天晚上愛格妮沒對我說,叫我放心,那我也不會打他,也不會把這種顧忌說出來。愛格妮對我說了那番話以後,我打他,把那番顧忌說出來,就都沒有關係了。

我們又靜默了好大一會兒。他的眼睛,在他看我的時候,好像變成各式各樣能使眼睛難看的顏色。

「考坡菲,」他把手從臉上拿開了說,「你永遠和我過不去。我知道,在維克菲先生家裡,你永遠和我過不去。」

「你願意怎麼想,就怎麼想好啦,」我仍舊盛怒不息,說。「如果不是那樣,那你可就更值得叫人看得起了。」

「但是我可永遠是喜歡你的,考坡菲!」他答道。

我不屑再跟他說話,正拿起帽子來,要去就寢,但是他卻擋在我跟門中間。

「考坡菲,」他說,「一個巴掌拍不響。我不要做那另一個巴掌。」

「滾你的蛋!」我說。

「別這麼說!」他答道。「我知道,你事後一定要後悔的。你怎麼肯在我面前,表現出來你的生性這樣壞,這樣顯得遠遠地趕不上我哪?不過我不跟你計較。」

「你不跟我計較!」我鄙夷地說。

「不錯,你這是由不得你自己,」烏利亞答道。「真想不到我永遠對你那樣好,你可會對我動起手來!不過一個巴掌拍不響,我是不想做那另一個巴掌的。不管你怎麼樣,反正我還是要跟你交定啦朋友啦。所以,現在,你可以意料到以後會是什麼樣子。」

我們兩個說這一番話的時候(在他那方面是慢慢地說的,在我這方面是急急地說的)得把聲音放低了,免得深更半夜把全家都攪了;但是我們的聲音雖然低,我的氣卻並沒小,固然我已經不像原先那樣怒不可遏了。我只對他說,我經常意料到他會是什麼樣子,我現在也意料到他會是什麼樣子,他還是從來沒出我的意料;說完了,就衝着他使勁把門一開,好像他是一個大核桃,放在門那兒,我要用門把他擠碎了那樣,出了那所住宅。不過他也不在這一家過夜,而在他母親的寓所里過夜;所以我走了還不到幾百碼,他就在我後面趕上來了。

「你要知道,考坡菲,」他在我耳邊說,因為我並沒回頭,「你這是心不由己,犯下大錯。」他這話我覺得倒不假,因而心裡更難過;「你能把這種舉動算作勇敢嗎?能不讓我不跟你計較嗎?我不打算把這件事對我母親說,也不打算對任何活人說。我決定不跟你計較。不過我可納悶兒,不明白你怎麼好意思對一個你分明知道是哈賤的人,動起手來!」

我只覺得,我沒有他那樣卑鄙就是了。他了解我,比我了解我自己還要清楚。要是他反駁了我或者公開地招惹了我,那也許可以使我覺得寬慰,使我認為我的舉動正當。但是他卻沒那樣做,而只把我放在慢火上,叫我在那上面熬煎了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