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四十二章 搬是弄非 · 3 線上閱讀

我們現在來到博士那所小房兒的小院子裡了。天已經晚了。在斯特朗太太那個屋子的窗戶里,有蠟光射出;愛格妮把蠟光一指,跟我道了夜安。

「你千萬可不要因為我們的不幸和煩惱,」愛格妮把手伸給我說,「老發愁。我只有看到你快活,我才能快活。要是你有任何能給我幫忙的時候,那你放心好啦,我一定會請你幫忙的。但求上帝永遠加福於你!」

我從她那樣歡悅的笑容上,從她那樣高興的語聲里,好像又看到、又聽到,我的小朵蘿跟她在一塊。我站住了腳,從門廊下看着天上的星星,滿懷的愛、滿懷的感激,看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走了。我在附近一家體面的麥酒館裡,定了一個床位,我正要出柵欄門,碰巧回頭一看,看到博士的書房裡有亮光。我模模糊糊地一想,以為他一個人在那兒編詞典,而我可沒在那兒幫他,不由得自責起來。我想要看一看到底是不是我想的那樣;同時,不論怎麼樣,如果他攤書坐在那兒,我應該跟他道一聲夜安才是;所以我又迴轉身來,悄悄地走過門廊,輕輕地把門開開了,往屋裡看去。

我一看吃了一驚,原來在遮着燈罩的幽靜燈光下,頭一個我看在眼裡的,是烏利亞。他正站在燈旁,一隻瘦骨嶙峋的手放在他自己的嘴上,另一隻放在博士的桌子上。博士就坐在他那把書房用的椅子上,用兩隻手捂着臉。維克菲先生就非常難過、非常焦急的樣子,正往前伏着身子,猶猶疑疑地用手碰博士的膀子。

有一剎那的工夫,我只以為是博士病了。我就在這種想法中,急忙往前走了一步,於是我看到烏利亞的眼睛,一下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了。我本來想要抽身退出,但是博士卻打手勢,不讓我走,我於是就在那兒站住了。

「不管怎麼樣,」烏利亞說,同時把他那又丑又笨的身子一打拘攣,「咱們得把門關嚴了。咱們不必鬧得滿城的人全都知道。」

原來我進來的時候,把門撂在那兒敞着,他說完了那兩句話,用腳尖走到門那兒,小心在意地把它關上了。於是他又回來了,仍舊站在原先的地方。他的語聲和態度里,都顯鼻子顯眼地弄出一種因憐憫而熱心的樣子來,比起他能有的任何別的樣子,都更令人難以忍受——這至少對我個人是那樣。

「咱們兩個人已經談的那件事,考坡菲少爺,」烏利亞說,「我認為責無旁貸,應該對斯特朗博士點明了。不過你當時可並沒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是不是?」

我只看了他一眼,但是卻沒作別的回答;我走到我舊日那位好老師跟前,對他說了幾句我打算安慰他、鼓勵他的話。他只像當年我還是個很小的小孩子那時候常做的那樣,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但是卻沒把他那白髮蒼蒼的頭抬起來。

「既然你當時並沒完全明白我的意思,考坡菲少爺,」烏利亞仍舊格外獻殷勤的樣子接着說,「那我就要以哈賤人的身份冒昧地說啦:我因為咱們這兒沒有外人,已經想法引起斯特朗博士注意斯特朗太太的行為了。按照我這個人的生性,我本來頂不願意和這一類令人不快的事沾上,這是我敢給你開保票的,考坡菲。但是,實在的情況可又好像是,咱們大家全都牽扯在這件不應該有的事裡頭了,我上回跟你說的時候,你沒明白的,先生,就是這個意思。」

我現在回想起來他那時斜着眼瞧我那種樣子,我真不明白,我當時為什麼沒抓住了他的領子,把他掐死。

「我可以說,我當時並沒能把我的意思說得很清楚,」他接着說,「你也沒能把你的意思說清楚了。咱們兩個,對於這一類事,都不想沾手,這本是很自然的。不過,我到底還是拿定了主意,要把話說開了,因此我就對斯特朗博士說——你說話來着嗎,先生?」

這是對博士說的,因為他呻吟來着。他那一聲呻吟,任何人都要受感動,但是對於烏利亞,卻一點影響都沒有。

「——我就對斯特朗博士說,」他接着說,「不論誰,都能看出來,冒勒頓先生跟博士那位令人可愛、叫人可心的太太兩個人太親密了。實在一點不錯,現在是時候了(咱們大家全都牽扯在這種不應該有的事裡頭了),現在到時候了,應該對博士點明了,這種情況,在冒勒頓先生去印度以前,就已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好像天上的太陽一樣,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冒勒頓先生藉口又回了國,完全不是為了別的,他老到這兒來,也完全不是為了別的。你剛才進來的時候,先生,我正叫我那位同事的夥友,」他說到這兒,轉到他的夥友那一面,「拿出良心來,對博士說一說,他是不是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了這種看法了。說呀,維克菲先生,說呀,老先生!勞你的駕,你倒是對我們說啊!是,還是不是,老先生?說呀,我的夥友!」

「看着上帝的面子,我的親愛的博士,」維克菲先生說,同時仍舊猶猶疑疑地把手放在博士的膀子上,「你不要把我可能有過的疑心看得太嚴重了。」

「喲!」烏利亞說,同時直搖腦袋。「這樣說法,太叫人悶氣了,是不是?就憑他!還跟博士是那樣的老朋友哪!哎喲喲,我在他的事務所里,還混得什麼都不是,僅僅是個小錄事的時候,我就看見他足足有二十回,對於這件事,那樣往心裡去;我就看見他足足有二十回,因為想到愛格妮小姐也牽扯在這種不應該有的事裡面,覺得煩躁(不過,他既是一個做父親的,那他應當那樣,我敢保我一點也沒因為這個說他不對)。」

「我的親愛的斯特朗,」維克菲先生聲音顫抖着說,「我的好朋友,我這個人的大毛病,就是要在每一個人身上都找一種主導的動機,對一切行為都用一種坐井觀天的尺度衡量:這是我用不着跟你說的。也許就是由於我這種錯誤,所以我從前曾有過疑心。」

「啊,你曾有過疑心哪,維克菲,」博士仍舊沒抬頭,只嘴裡說,「啊,你曾有過疑心哪。」

「把話都說出來好啦,同事的夥友,」烏利亞催促他說。

「有那麼一陣子,不錯,我曾有過疑心,」維克菲先生說,「我——上帝別見我的罪——我那時以為你也有疑心哪。」

「沒有,沒有,沒有!」博士用一種令人頂同情的悲傷口氣說。

「我有一陣子,」維克菲先生說,「以為你想要把冒勒頓先生打發到外國去,就為的是要把他們兩個拆開哪。」

「沒有,沒有,沒有!」博士回答說。「我只是要叫安妮高興,要叫她幼年的伴侶衣食有着落就是了。我沒有別的想法。」

「那我後來也看出來了,」維克菲先生說;「你對我說,你是那樣想的時候,我沒有理由不相信你。不過,我只覺得,在你們這種情況里,年齡方面差得那麼遠——我求你別忘了,這是永遠纏在我身上的那種罪惡讓我有這樣狹隘的看法——」

「這樣說才對了,你可以看出來吧,考坡菲少爺!」烏利亞說,同時又脅肩諂笑,又做出憐憫的樣子來,令人作嘔之極。

「一個女人,那樣年輕,那樣標緻,不管她對於你的尊敬有多出於真心,在結婚的時候,可也許只往財產上作打算,只受財產的支配。我這種說法,可能對於許多許多可以引導人往善里去的感情和情況,一概沒加考慮;請你千萬不要忘了這一點!」

「他這種說法太寬宏大量了!」烏利亞搖着頭說。

「我只是永遠從一個角度來看待她的,」維克菲先生說,「不過,我求你,我的老朋友,看在你所疼愛的一切上面,把當時的情況加以考慮;我現在不能不坦白地承認,因為這是躲不過的——」

「不錯!事情已經到這步田地了,維克菲先生,」烏利亞說,「沒有法子躲得過。」

「——我現在得承認,」維克菲先生說,同時毫無辦法、心神無措的樣子,往他的夥友那兒瞧,「我從前曾疑惑過她,曾認為她對於你有虧婦道。我曾有的時候,如果我必得把話都說出來,非常地煩,不願意愛格妮跟她那樣親近,不願意愛格妮也看到我所看到了的情況,或者照我那種病態的理論來說,以為我看到了的情況。我這種想法,我從來沒對任何人露過,也從來沒打算叫任何人知道。我這一番話,你現在聽起來,固然要覺得不勝駭然,」維克菲先生十分激動地說,「但是如果你知道,我現在說起來,也覺得不勝駭然,那你就會憐憫我了!」

博士的天性既然那麼醇厚篤誠,就把手伸給了維克菲先生。維克菲先生就用自己的手把博士那隻手握了一會兒,同時把腦袋使勁低着。

「我敢說,」烏利亞像個電鰻一樣,直打拘攣,打破了靜寂說,「這個問題,無論對誰說來,都得算是不愉快的。不過現在既然已經談到這個分寸了,那我可以冒昧地說一說,考坡菲也注意到這一點。」

我轉到他那一面,質問他,他怎麼敢把我也拉扯在裡面!

「哦,你這個人太厚道了,考坡菲,」烏利亞回答我說,同時全身打拘攣。「我們都知道你這個人有多厚道;不過你分明知道,那天晚上,我跟你談這件事的時候,你了解我是什麼意思。你分明知道,你當時了解我是什麼意思。你別不承認!你不承認,用意固然很好;不過你可別不承認,考坡菲。」

我看到博士那雙柔和的眼睛,轉到我身上,瞧了一會兒,同時我覺到,我舊日所疑懼的和現在所記得的,都清清楚楚地在我臉上表現出來,不能令人視而無睹。我淨髮脾氣,有什麼用處?我沒法子把我那種情況掩蓋。不論我說什麼,都不能使那種情況消滅。

我們又靜默起來,一直靜默到博士站起身來,在屋子裡來回走了兩三趟。跟着他走到椅子那兒,倚在椅子背上,有時用手絹往眼上捂,那是他那種誠實的表現;在我看來,比任何裝出來的樣子,都更顯得他人格高尚;他就在這種情形下,開口說道:

「這件事多半得說是我的錯兒。我相信,這件事多半得說是我的錯兒。那個人本來是我在心坎上供奉的,我可叫她去受磨難,受誹謗——那些話,即便是還藏在一個人內心的最深處,我都叫它是誹謗——她要不是由於我,就永遠也不會受到這樣的磨難,這樣的誹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