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四十二章 搬是弄非 · 1 線上閱讀

即便我這部稿子,除了我自己,並不打算叫別人過目,那我也覺得好像不應該由我自己連篇累牘,淨寫我如何為了要對得起朵蘿和她那兩位姑姑,苦學艱難的速記術,又如何在那方面獲得一切進展。因此,除了我已經寫過我一生這個時期里如何有恆心,如何有一種堅忍、持久的精力在我這個人身上開始成熟起來,並且(我知道)成了我的性格中強有力的一部分,如果可以說它是力量的話,我只再添一句:那就是,我回憶起來,正在那方面看到我成功的泉源。我在世路上是很幸運的,有許多人所費的力氣比我更大,而所得的成就卻不及我的一半。但是我當時要是沒養成謹慎精細、整飭條貫、勤奮黽勉的習慣,沒養成一時只集中精力於一事的決心,不管接踵而來的另一事多麼緊迫,那我所做的事,就永遠也不會那樣成功。我把這一點寫出來,決沒有自吹自擂的意思,這是天日可以鑒臨的。一個人,回顧生平,像我現在這樣,一頁一頁地追溯,要是能免於疚心,可以認為過去並沒濫用許多才力,並沒錯過許多機會,並沒受到許多歪思邪念經常在胸中交戰之苦,攪得自己一無所成,那他那個人,一定得真正是個好人才成。我敢說,我自己就沒有一樣天賦,經我誤使濫用的。我的意思只是要說,我這一生里,不論什麼,只要是我想要做的,我就全力以赴,務使盡善;不論什麼,只要是我從事的,我就全神貫注,不遺餘力;不論大事,也不論小事,我都是勤勤懇懇,毫不假借。如果一個人想要完全倚靠先天生來或後天學得的才能,而絲毫不藉助於質樸誠實、穩定堅忍、勤勉奮發,就想成功,我從來也不相信那是可能的。這個世界上就沒有能那樣而成功的事。某些人往上爬,固然可以用天生的才能和僥倖的機會作梯子框兒的兩側;但是梯子的磴兒所用的材料卻一定得堅固耐久,不怕年侵月蝕才成。沒有別的東西能代替徹底認真、絲毫不苟。要是能用全身去做的事,決不只用一隻手;對於自己的工作,不論是什麼,都不妄自菲薄:我現在看來,這兩句話成了我的金科玉律了。

我現在把我的實行,概括成我的座右銘了,在我這種實行里,究竟有多少得歸功於愛格妮,我不必在這兒重複。我的敘述,全都是含着對愛格妮的感激愛戴往前進行的。

她來到博士家裡,要作兩星期的勾留。維克菲先生本是博士的老朋友,博士很想跟他談談,給他排遣排遣。上一次愛格妮到倫敦來的時候,就談到這個問題了,她這次到博士家裡來,就是那番談話的結果。

她是同她父親一塊兒來的。她告訴我,說她要在附近一帶,給希坡老太太找一個寓所,因為她的風濕病,需要移地療養,她移地之後能有這些人做伴,非常高興;我聽了這個話,並沒覺得有什麼特別出人意料的。第二天,烏利亞就像個孝順兒子那樣,把他這個寶貝媽媽帶到倫敦,安插在寓所里了;我對於這一點,也並沒覺得有什麼出人意料的。

「你明白,考坡菲少爺,」那時他硬要我和他一塊在博士的花園裡轉一轉;「要是一個人發生了戀愛,那他就要有些吃起醋來——至少得說,他就要老擔着心,看着他愛的那個人。」

「你現在還吃誰的醋哪?」我說。

「虧了你,考坡菲少爺,」他回答我說,「我在眼下並沒吃哪一個人的醋——至少沒吃哪一個男人的醋。」

「那麼你這是說,你吃一個女人的醋了?」

他用他那雙滿含毒惡的紅眼睛,斜着瞧我,同時大笑。「你這個話,考坡菲少爺,」他說,「——我本來應該說『先生』來着,不過,我知道,你一定會原諒我這種習慣成自然的說法的——你剛才這個話,真太有心眼兒了,你把我的話都引出來了,就像酒鑽把瓶塞拔出來了一樣。我這個人,一般地說來,不喜歡在婦女隊裡混,對她們獻殷勤,先生,尤其不會對斯特朗太太獻殷勤,這是我不妨對你坦白地說出來的,」他說,同時把他那跟魚一樣黏濕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他的眼神里,滿含妒意,因為那時他正狡猾、毒惡地用他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

「你這個話是什麼意思?」我說。

「呃,考坡菲少爺,我雖然是一個當律師的,」他回答我說,一面咧着嘴強作笑容,「我這陣兒可是心裡是什麼意思,嘴裡也就是什麼意思。」

「那麼你用這種樣子來看我,是什麼意思?」我不動聲色地反問他。

「我用這種樣子看你?哎呀,考坡菲啊,你這可真是入木三分!我用這種樣子看你,是什麼意思?」

「不錯,」我說,「你用這種樣子看我,是什麼意思?」

他好像覺得我這個話很可樂,哈哈大笑起來,仿佛他生來就愛笑似的。他用手把下頦扒搔了一回以後,把眼光下垂——仍舊扒搔着下頦,慢慢地接着說:

「當年我還是個哈賤的小錄事的時候,她老瞧不起我。她永遠叫我的愛格妮來來往往地到她家裡去,她永遠對你很好,考坡菲少爺;但是我跟她比起來,可太卑哈了,不值當她看一眼。」

「呃?」我說,「假設就真是那樣吧,那又怎麼樣哪?」

「——我跟他比起來,也太卑哈了,」烏利亞接着說,說得很清楚,還是用一種琢磨的口氣說的,同時仍舊扒搔他的下頦。

「難道你就那樣不了解博士的為人,」我說,「竟能認為,你不站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會感覺到還有你這麼個人嗎?」

他又把眼斜着往我這兒瞧,同時把兩腮下部特別抻長了,為的是爬搔得更方便,一面答道:

「喲,我說的並不是博士!哦,我說的不是他,那個可憐的傢伙!我說的是冒勒頓先生!」

我一聽他這話,不覺心神沮喪。我對於這件事從前有過猜疑憂懼,博士一生能否幸福,心境能否平靜,這件事裡牽涉的人可能是清白的,也可能是有嫌疑的,所有這種種情況,都是我沒法梳理得清的,所有這種種情況,我卻一瞬之間就看了出來,都在這個傢伙的掌握之中,他能隨意歪曲,成心玩弄。

「他只要到公事房,就沒有不對我指手畫腳、推搡扒拉的時候,」烏利亞說。「他真得說是個時髦人物!我那時是很老實很哈賤的——我現在也是很老實、很哈賤的。不過我那時候就不喜歡他那一套——我現在也不喜歡!」

他這陣兒不扒搔他的下頦了,而把他的兩腮咋進去,咋得好像兩腮在嘴裡都碰到一塊了,同時一直地斜着眼瞧我。

「她真得說夠漂亮的,一點不錯,夠漂亮的,」他接着說,同時慢慢地叫他的兩腮恢復了原狀;「她對我這樣的人,絕不想表示友好,這是我知道的。她這種人,正是要把我的愛格妮教得心高眼大的。我說,我這個人就是不喜歡對女人獻殷勤,考坡菲少爺;不過多年以來,我的腦袋上可長了兩隻眼睛。我們這種哈賤人絕大部分都有眼睛——我們還是就用這種眼睛留神細瞧。」

我努力裝作一無所覺、不受擾亂的樣子,不過,卻沒成功,這是從他臉上的神氣里可以看出來的。

「現在,我再也不許別人把我往腳底下踩了,考坡菲,」他接着說,同時,帶着心懷不良的得意之色,把他臉上應該長紅眉毛的那一部分一揚,「我要用盡我的力量破壞他們那樣的交情。我不贊成他們那樣的交情。我不妨對你承認,我這個人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愛管閒事了,我想要把所有橫衝直撞的人一概擋回去。只要我知道有人暗中算計我,那我決不大意,儘量叫他們算計。」

「我想,這是因為你老在那兒算計人,所以你也就覺得,所有的人也都在那兒算計你吧?」我說。

「也許是這樣,考坡菲少爺,」他回答我說;「不過我可有一種動機,像我的夥友常說的那樣。我對於這種動機,手撕牙咬,也要叫它實現。我不能叫別人拿我當哈賤人,在我的頭上踩得太厲害了。我不許別人妨礙我前進。我非叫他們把位子給我讓出來不可,考坡菲少爺。」

「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我說。

「真不明白嗎?呃?」他把身子一扭,回答我說。「你本來心眼兒那樣快,可會不懂得,這真叫人詫異了!我下一次再跟你把話說得更明白一些好啦。柵欄門那兒有人拉鈴。是冒勒頓先生騎着馬來了吧,先生?」

「好像是他,」我盡力作出全不在意的樣子來說。

烏利亞突然站住,把兩手放在他那瘦骨嶙峋的膝蓋中間,大笑起來,笑得腰都彎了;但是他雖然那樣大笑,卻一點兒也沒出聲,聽不見他發出任何聲音。我瞧見他這種叫人噁心的樣子,特別是他最後這一着,厭惡極了,因此任何禮節都不顧,就轉身走開了,把他撂在園子中間,彎着腰,像一個嚇唬鳥兒的草人缺少支柱那樣。

我帶愛格妮去見朵蘿,不是當天晚上,我記得很清楚,是第二天晚上,那天是星期六。我把這次的拜訪,事先就跟萊薇妮婭小姐安排好了,所以她們預備愛格妮去吃茶點。

我心裡又得意、又焦灼,撲騰亂跳;我得意,因為我有這樣一個親愛的、嬌小的未婚妻;我焦慮,因為我不知道愛格妮是否喜歡她。我們往浦特尼去的時候,愛格妮坐在驛車裡面,我坐在驛車外面,一路之上,我沒做別的,只把朵蘿對我很熟悉的喜嗔顰笑各種儀態一一琢磨。一會兒,我就決定想要叫她恰恰像那一次的樣子,另一會兒就又疑惑,是不是她另一次的樣子,還要更好;我就這樣琢磨了又琢磨,幾乎都要發熱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