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四十一章 朵蘿的姑姑們 · 2 線上閱讀

他衝着我亦莊亦諧地搖着腦袋往我這面瞧,那時候,他那忠厚老實的臉,讓我後來想起來,比我當時看起來,印象更深刻;原來我那時候,心裡又慌又亂,又怯又怕,已經到了極端了,因而不能對任何事物集中精神。我們快要來到那兩位老斯潘婁小姐的住宅了,那時候,我對於我自己外面的儀表和心裡的鎮定,簡直地一點信得過的意思都沒有了,因此特萊得提議,說喝一杯麥酒,可以有溫和的刺激作用。我們於是來到附近一家酒店,我喝了一杯麥酒;跟着他就帶着我踉踉蹌蹌地,來到了那兩位老斯潘婁小姐的門前。

女僕把門開開了,我當時模模糊糊地只覺得,如果我打個比喻的話,我就是一件罕物,正在展出,任人觀覽;同時還覺得,我搖搖晃晃、勉勉強強地穿過一個擺着晴雨計的門廳,來到一個安靜的小客廳,客廳在樓下,俯臨一個修潔整齊的花園;還覺得,我在這個客廳里一張沙發上落了座,看到特萊得把帽子一摘,他的頭髮就一下直豎起來,好像那種用彈簧做的小人藏在玩具鼻煙壺裡,壺蓋一揭,會給人冷不防,一下從鼻煙壺裡蹦出來一樣;還覺得,我聽到壁爐擱板上一架老式座鐘滴嗒滴嗒地走,我想要叫它跟我心跳的快慢應答——可是它不肯;還覺得,我往屋子裡各處瞧,瞧一瞧是否有朵蘿的蹤影,但是卻沒瞧見;還覺得,我仿佛聽見吉卜在遠處叫了一聲,跟着就有人把它掐住了。最後,我只見,我把身後的特萊得幾乎要擠到壁爐裡面去,手足無措地對兩位瘦小、乾枯、快上年紀的女士鞠躬;那兩位女士,都穿着黑衣服,看着都令人驚奇地覺得,兩個人活像新近故去的斯潘婁先生,用木屑或者樹皮做出來的。

「請坐吧,」那兩位瘦小的女士之中,有一位說。

我連滾帶爬,好容易才從特萊得身旁走過去,到底坐在一個沒有貓的座位上了——我頭一下坐的,是有貓在上面的——那時候,我的眼睛才恢復了視力,我才能看出來,原來斯潘婁先生顯然是他們姐弟中間年紀最小的;這兒這姊妹倆,能差六歲或者八歲;那位年紀較小的,好像是這次會談的主持人,因為她手裡拿着我那封信——那封信本來是我很熟悉的,然而卻又是我很奇怪地生疏的!——不時地用無腿單光眼鏡往信上瞧。她們姐兒倆,穿戴得一樣,不過這位妹妹,比起那位姐姐來,衣飾方面,顯得年輕一些,同時也許還因為多了一丁點縐邊,或者花邊,或者別針,或者手釧,或者這一類小東西,因而使她顯得活潑一些。她們兩個,都是腰板挺直的,態度鄭重,絲毫不苟,神氣安靜,絲毫不亂。那位沒拿着我那封信的姐姐,就把兩手交叉着放在胸前,看着跟個偶像一樣。

「你是考坡菲先生吧,我想,」那位拿着我那封信的妹妹朝着特萊得致詞道。

這樣開端,可真令人吃驚。特萊得沒法子,只好指着我說,這是考坡菲先生,我也沒法子,只好自稱我是考坡菲先生;她們也沒法子,只好放棄了把特萊得當作考坡菲先生那種先入為主的成見:這樣,我們大家那一陣亂騰,可真熱鬧。使熱鬧更加熱鬧,我們都清清楚楚地聽到吉卜又短促地叫了兩聲,又叫人一下掐回去了。

「考坡菲先生!」拿着我那封信的那位妹妹說。

我有所動作——我想,大概是鞠了一躬——正聚精會神,只聽那位姐姐插上嘴了。

「我妹妹萊薇妮婭,」她說,「對於這類性質的問題,非常熟悉,所以要把我們認為可以使雙方都得到快樂的想法,對閣下談一談。」

我後來發現,萊薇妮婭小姐是牽情惹愛那一類事的權威;因為多年多年以前,曾有過一位批治先生;他玩玩五點默牌,公認對萊薇妮婭小姐傾倒。我個人認為,這種說法,毫無根據,完全出於揣測。批治先生一點也不懂什麼叫男女風情——據我所聽到的,他對於這種感情,向來就永遠沒表示過。但是,萊薇妮婭小姐和珂蘿莉莎小姐兩個人,卻同樣有一種迷信的想法。原來批治先生起先飲酒過量,把身體弄壞了,隨後又飲巴斯水〔3〕過量,想把身體治好了;這樣一來,可就不得天年,青春夭折了(他死的時候六十歲左右);她們姐兒兩個,一直堅決地認為,如果批治先生不是因為這樣而不幸短命死了,那他一定要正式表明他的熱烈愛情的。她們甚至於心裡還老藏着一段隱痛,認為他害了相思,密不告人,因而致死,不過我卻要說一說,在這一家裡,掛着他一個肖像,肖像上的鼻子是鮮紅的顏色,好像並沒受到嚴藏緊守的摧殘。〔4〕

〔3〕 礦水,產於英國巴斯鎮。

〔4〕 見莎士比亞喜劇《第十二夜》2幕4場115行以下:「她從來不肯把她的相思泄露,她嚴藏緊守,像花蕾里的蠹蟲,摧殘了她那嬌艷鮮紅的面容。」

「這件事過去那一段周折,」萊薇妮婭小姐說,「我們不想重新提起。我們那位可憐的兄弟佛朗西一故去,這件事過去那一段就跟着一筆勾銷了。」

「我們過去,跟我們的兄弟佛朗西,」珂蘿莉莎小姐說,「沒有經常的來往,不過我們跟我們的兄弟之間,可並沒鬧過很大的意見或者有過很深的裂痕。佛朗西走他的路,我們走我們的路。我們認為,為了有助於各方面的快活,我們應該那樣做。我們也就那樣做了。」

她們姐兒倆說話的時候,都把身子往前稍微探着;說完了話,就把腦袋搖晃;不言語的時候,就又把腰板兒挺直了。珂蘿莉莎小姐那兩隻胳膊,一直地就沒動過。她有的時候,用手指頭在胳膊上亂點——我想,一定是點梅奴哀舞小步舞曲和進行曲的拍子——但是胳膊本身卻老沒動過。

「我們這個侄女的地位,或者說,假定的地位,因為我們的兄弟佛朗西這一故去,和以前大不相同了,」萊薇妮婭小姐說。「因此,我們認為,我們的兄弟對於她的地位所有的看法,現在也不適用了。我們覺得,我們應該認為,考坡菲先生,你是一個有各種優點、人品很端正的青年紳士,我們也覺得,我們應該認為,或者說,我們完全深信,你對於我們的侄女,垂愛眷顧。」

我回答她們說,任何別的人,愛起情人來,都沒有像我愛朵蘿那樣的;這是我一遇到有機會,就要這樣說的。特萊得嘟囔着肯定了我的話,算是助了我一臂之力。

萊薇妮婭小姐剛要對我這個話作答,卻叫珂蘿莉莎小姐搶在前面了,她好像有一種老要提起她兄弟佛朗西的欲望,沒法擺脫得掉。只聽她說:

「如果朵蘿的媽媽當年嫁給我們的兄弟佛朗西的時候,直截了當地就提出來,說她的宴會上沒有給親戚預備地位,那為了各方面的快活起見,都要更好一些了。」

「珂蘿莉莎姐姐,」萊薇妮婭小姐說,「這個話現在也許不用再提啦吧。」

「萊薇妮婭妹妹,」珂蘿莉莎小姐說,「這也是這件事裡另一個方面。這件事裡你那一方面,只有你才有資格談,那我是不想插嘴的。這件事裡這一個方面,我可有點意見,我可想要發表點意見。如果朵蘿的媽媽,當年嫁給我們的兄弟佛朗西的時候,明明白白地把她的意思說出來,那為了各方面的快活起見,都要更好一些了。那樣一來,我們就可以知道我們都該怎麼想,不該怎麼想了。那我們就可以說啦,『請你們不論什麼時候,千萬可不要請我們,』那樣一來,一切可能的誤會,就都可以避免了。」

珂蘿莉莎小姐搖晃腦袋的時候,萊薇妮婭小姐又用無腿單光眼鏡瞧了瞧我那封信,繼續說起來。我現在附帶提一提:她們兩個的眼睛,都是又小又圓、光芒閃爍,跟鳥兒的眼睛非常地像。她們整個的人,也不無跟鳥兒相像的地方;因為她們的態度,俏利、輕快、突然;她們整理儀容的時候,爽利、整齊,跟金絲鳥一樣。

我剛才說過,萊薇妮婭小姐現在又繼續發言:

「你信上請我姐姐珂蘿莉莎和我自己,考坡菲先生,允許你到我們這兒來,作為我們的侄女正式承認了的求婚人。」

「如果我們的兄弟佛朗西,」珂蘿莉莎小姐又發作道,如果我可以叫那樣安靜的情況是發作的話,「一心愿意博士公堂是他身邊周圍的氣氛,而且是他身邊周圍惟一的氣氛,那我們有什麼權力反對,有什麼理由反對哪?我敢說,我們沒有。我們決不強要攙進任何人中間。不過為什麼不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哪?讓我們的兄弟佛朗西和他太太跟他們願意交接的人在一塊好啦,也讓我妹妹萊薇妮婭和我自己跟我們願意交接的人在一塊好啦。我們自己也能找到我們願意交接的人的,我希望!」

既然這個話好像是衝着特萊得和我——我們兩個人——說的,於是特萊得和我——我們兩個人——都作了一種回答。特萊得都怎麼回答的,聲音太低了,我沒聽見。我自己呢,我想,就說,這對於各個有關方面的令聞高名,都絕對無所虧損。不過究竟我是什麼意思,我卻一點也不知道。

「萊薇妮婭妹妹,」珂蘿莉莎小姐既然已經把心裡要說的話說出來了,現在對她妹妹說,「我的親愛的,這回你接着說下去吧。」

於是萊薇妮婭小姐接着說道:

「考坡菲先生,我姐姐珂蘿莉莎和我,實在是仔細又仔細地把這封信考慮過了,我們考慮了還不算,我們最後還把信給我們的侄女看了,還跟我們的侄女商議了。我們相信,你認為你是非常喜歡她的。」

「認為,小姐,」我樂得忘其所以地開口說,「哦!——」

但是珂蘿莉莎小姐卻看了我一眼(正像一個俏利的金絲鳥那樣),她看這一眼的意思是說,不要我打斷了那位女聖人的話頭。我跟着對她道了歉。

「愛情,」萊薇妮婭小姐說,同時斜着眼往她姐姐那兒瞧,為的是叫她表示同意;她姐姐就在她每說一句的時候點一下腦袋,用這種方式表示同意,「成熟了的愛情、五體投地的崇拜、一心無二的忠誠,不容易表現出來。它的聲音是很低微的。它是羞澀畏怯、退縮不前的。它藏在暗處,潛蹤隱跡,等了又等。這就跟成熟了的果子,正是一樣。有的時候,一輩子都不知不覺輕輕度過了,而它可仍舊藏在暗處,熟益求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