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二部 柯賽特 第六卷 小皮克普斯 · 四 線上閱讀

快 樂

這些少女對這座嚴厲的修道院,並不因此而不充滿愉快的回憶。

有時候,童稚也在這座修道院裡閃閃發光。休息的鐘聲敲響了。一扇門響着鉸鏈打開了。鳥雀在說:「好!孩子們來啦!」青春的氣息一下子充滿這座像裹屍布一樣被十字架分開的園子。光彩奕奕的臉,白皙的額角,溢滿閃光和快樂的稚氣的眼睛,像各種各樣的朝霞,分散在黑暗中。在唱聖詩聲、鐘聲、鈴聲、喪鐘聲、日課聲以後,突然爆發出少女們的喧鬧聲,比蜜蜂的嗡嗡聲還要柔和。歡樂的蜂巢開放了,每個姑娘都帶來自己的一份蜜。她們玩耍,互相呼喚,分成一夥一夥的,奔來奔去;露出漂亮的小白牙,在角落裡唧喳說話;面紗從老遠監視着笑聲,黑影在窺伺着光彩,但有什麼關係!她們光彩煥發,笑聲朗朗。這四堵陰鬱的牆,也有目眩神迷的時候。牆壁被如許的快樂映照得微微發白,目睹蜂群的翩飛。仿佛一陣玫瑰雨落在這喪服上。少女在修女的目光下瘋瘋癲癲;不會犯罪的目光並不妨礙純潔無邪。由於這些孩子,在長時間的嚴厲之後,還有天真的時刻。小姑娘跳跳蹦蹦,大姑娘手舞足蹈。在這個修道院裡,玩耍有藍天的參與。沒有什麼比所有這些心花怒放的鮮嫩靈魂更喜氣洋洋,令人肅然起敬。荷馬和貝洛〔5〕一起歡笑,在這個黑沉沉的園子裡,有青春、健康、吵聲、叫聲、冒失、歡樂、幸福,足令所有的老祖母舒眉開顏,無論是史詩中的,還是童話中的老祖母,無論是王座中的還是茅屋中的老祖母,從赫庫柏〔6〕到「老奶奶」,莫不如此。

〔5〕 貝洛(1628—1703),法國童話家。

〔6〕 赫庫柏,希臘神話中特洛伊城王后。

在這座修道院裡,也許比在任何別的地方,更多講這些「孩子話」;孩子話總是那麼美妙,使人歡笑,又陷入沉思。正是在這四堵陰鬱的牆裡,一天,有個五歲的孩子叫道:「嬤嬤!一個大姐姐剛才對我說,我呆在這裡有九年零十個月了。多麼令人高興呀!」

下面這段令人難忘的對話,也是在這裡進行的:

一位有選舉權的嬤嬤:「你為什麼哭,我的孩子?」

孩子(六歲)嗚咽着說:「我對阿莉克絲說,我知道法國史。她對我說,我不知道,而我是知道的。」

阿莉克絲(大孩子,九歲):「不。她不知道。」

嬤嬤:「怎麼回事,我的孩子?」

阿莉克絲:「她叫我隨便翻開書,向她提書上的一個問題,讓她回答。」

「怎麼樣?」

「她沒有回答。」

「哦。你問她什麼啦?」

「我像她那樣說,隨便翻開書,問她我找到的第一個問題。」

「是什麼問題?」

「就是:『隨後發生什麼?』」

一個靠年金生活的太太,女兒多嘴多舌,又有點嘴饞,在這裡得到一個深刻的評語:

「她真夠可愛!她像大人一樣,吃掉麵包片上的黃油。」

在這座修道院的一塊石板上,撿到一份懺悔書,是一個七歲的犯罪女孩,為了不致忘掉,事先寫好的:

「聖父,我承認小氣。

「聖父,我承認淫亂。

「聖父,我承認抬起眼睛看男人。」

下面這則童話,是一個嘴唇紅殷殷的六歲女孩,在園子草坪的一張長凳上即興杜撰,講給四五歲的藍眼睛聽的:

「從前有三隻小公雞,擁有一個開着許多鮮花的地方。他們採摘花,塞在口袋裡。然後他們採摘葉子,塞在玩具里。當地有一隻狼,還有許多樹;狼呆在樹林裡;他吃掉小公雞。」

還有這樣一首詩:

 

「突然打來一棍子。

「是波利希內爾〔7〕打在貓身上。

「叫貓不好受,打得貓好疼。

「於是一位太太把他關起來。」

 〔7〕 波利希內爾,法國木偶戲中雞胸駝背的丑角。

有一個棄女,修道院做善事收養下來,她說了一句又溫柔又令人難過的話。她聽到其他女孩談到自己的母親,在角落裡喃喃地說:

「我呀,我生下時我的母親不在那裡!」

有一個負責同外界聯繫的修女,總能看到她帶着一大串鑰匙在走廊里來去匆匆,她叫阿加特修女。那些「大大姑娘」,即十歲以上的,叫她「阿加托鑰匙」〔8〕。

〔8〕 阿加托鑰匙,與阿加托萊斯(約公元前361—前289,西拉庫薩的暴君)諧音。

食堂是個長方形的大廳,只從與花園同一水平的圓拱迴廊取光,幽暗、潮濕,像孩子們所說的,滿是蟲子。周圍所有的地方向這裡提供昆蟲。四個牆角的每一角,都按寄宿女生的語言,取了一個特殊的、有表現力的名字。有蜘蛛角、毛蟲角、鼠婦角和蟋蟀角。蟋蟀角靠近廚房,極受重視。那裡不像其他地方那麼冷。取名從食堂擴展到寄宿學校,用來區分四伙人,像以前的馬扎蘭中學那樣。根據吃飯時坐在食堂哪一角落裡,就屬於哪一夥。一天,大主教來巡視,看到一個滿頭耀眼的金髮、臉色紅艷艷的漂亮小姑娘走進他來到的教室,便問身邊另一個寄宿女生,那是一個雙頰鮮艷、褐發的迷人姑娘:

「那一個是誰?」

「是個蜘蛛,大人。」

「啊!另外那個呢?」

「是個蟋蟀。」

「還有那個呢?」

「是個毛蟲。」

「說實話,你呢?」

「我是鼠婦,大人。」

凡是這類修道院都有自己的特點。本世紀初,埃庫昂屬於這類又美妙又嚴厲的地方,少女的童年就在近乎莊嚴的幽暗中度過。在埃庫昂,參加聖體的迎送儀式,分為童貞女和獻花女。還有「華蓋隊」和「香爐隊」。有的拉着華蓋的繩子,還有的薰香聖體。鮮花自然由獻花女捧着。四個「童貞女」走在前面。這個隆重節日的早上,常常聽見走廊里問道:

「誰是童貞女?」

康邦夫人舉出一個七歲的「小姑娘」,對一個十六歲的「大姑娘」所說的一句話;大姑娘在隊伍的前頭,而小姑娘在隊尾:「你呀,你是童貞女;我呀,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