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二部 柯賽特 第三卷 履行對死者的諾言 · 九 線上閱讀

泰納迪埃耍手腕

翌日早上,至少在天亮前兩小時,泰納迪埃坐在小酒店樓下廳堂的一支蠟燭旁,手裡拿着一支筆,在構思黃禮服的旅客的賬單。

他的妻子半俯向他站着,目光注視着他的動作。他們沒有交換一句話。一方在深入思考,另一方懷着宗教般的崇拜,注視人的精神奇蹟如何產生和開花。屋裡傳來響聲;這是雲雀在掃樓梯。

過了整整一刻鐘,作了一些塗改,泰納迪埃產生了這個傑作:

一號客房先生的賬單

晚餐…………………………………………………………………三法郎

住房…………………………………………………………………十法郎

蠟燭…………………………………………………………………五法郎

爐火…………………………………………………………………四法郎

服務…………………………………………………………………一法郎

總計……………………………………………………………二十三法郎

服務寫成了「付務」。

「二十三法郎!」女人叫道,熱烈中夾雜了幾分猶豫。

像所有的大藝術家那樣,泰納迪埃並不滿意。

「呸!」他說。

這是在維也納會議上,卡斯特萊〔6〕起草法國應付賬單時的口吻。

〔6〕 反法同盟打敗拿破崙後,在維也納開會,對法國提出賠款要求。卡斯特萊(1769—1822),是英國的全權代表。

「泰納迪埃先生,你說得對。他該付這個數,」女人想到當着她兩個女兒的面送給柯賽特的布娃娃,喃喃地說,「這是對的,但太多了,他不肯付的。」

泰納迪埃冷峭地一笑,說道:

「他會付的。」

這笑聲是信心和權威的最高表示。這樣說就該這樣做。女人沒有堅持。她開始安排桌子;她的丈夫在廳堂里踱步。過了一會,他又說:

「我呀,我欠了一千五百法郎呢!」

他去坐在壁爐的角上,雙腳擱在熱灰上思索。

「啊!」女人說,「你沒有忘記今天我要把柯賽特趕出門去吧?這個鬼東西!她同她的布娃娃吞食着我的心!我寧願嫁給路易十八,也不願把她多留在家裡一天!」

泰納迪埃點燃煙斗,吐出一口煙,回答道:

「你把賬單交給那個傢伙。」

然後他出去了。

他剛出去,旅客就走了進來。

泰納迪埃馬上在他後面重新出現,站在虛掩的門口一動不動,只有他的妻子能看見。

黃衣人手裡拿着棍子和包裹。

「起得這麼早啊!」泰納迪埃的女人說,「先生要離開我們啦?」

她一面這樣說,一面尷尬地在手裡翻弄着賬單,用指甲折了幾折。她粗蠻的臉流露出一種不常有的表情:膽怯和顧慮。

將這樣一份賬單拿給一個外表太像「窮鬼」的人,她覺得不自在。

旅客看來有心事,若有所思。他回答:

「是的,太太。我要走了。」

「先生,」她接着說,「在蒙費梅沒有事嗎?」

「沒有。我路過這裡。如此而已。太太,」他又添上說,「我該付多少錢?」

泰納迪埃的女人沒有回答,把折好的賬單遞給他。

漢子打開來看,但他的注意力顯然在別的地方。

「太太,」他又說,「您在蒙費梅生意不錯啊?」

「不過這樣,先生,」泰納迪埃的女人回答,對看不到火冒三丈感到吃驚。

她繼續用哀婉動人的聲調說:

「噢!先生,這年月很艱難!再說,我們這地方有錢人很少!您看到,這是個小地方。要不是我們有時候有像您這樣豪爽和有錢的旅客,那就糟了!我們負擔很重。瞧,這個小姑娘要花費我們老鼻子了。」

「哪個小姑娘?」

「小姑娘,您知道的嘛!柯賽特,雲雀,當地人這樣叫她!」

「啊!」漢子說。

她繼續說:

「這些鄉下人愛用綽號,愚蠢透了!她的神態不如說像蝙蝠,而不是雲雀。您看,先生,我們並不求發慈悲,但我們不能發慈悲。我們賺不到什麼,而我們開支很大。營業稅、人口稅、門窗稅、什一稅!先生知道,政府要錢真嚇人。再說,我有兩個女兒。我不需要撫養別人的孩子。」

漢子竭力用無動於衷的聲音說話,但聲音還是有點發顫:

「如果有人給您卸包袱呢?」

「卸什麼包袱?柯賽特嗎?」

「是的。」

女店主紅通通、惡狠狠的臉綻出醜惡的光彩。

「啊,先生!我的好先生!拿去吧,留下吧,領走吧,帶走吧,好好待她,塞給她東西,讓她喝飽,讓她吃飽,祝福善良的聖母和所有天堂的聖人!」

「一言為定。」

「當真?您領走她?」

「我領走她。」

「馬上?」

「馬上。把孩子叫來吧。」

「柯賽特!」泰納迪埃的女人喊道。

「這會兒,」漢子繼續說,「我來付我的費用。多少錢?」

他瞥了一眼賬單,禁不住吃了一驚。

他看着女店主,重複說:

「二十三法郎?」

在重複這幾個字時,聲音處於驚嘆號和問號之間。

泰納迪埃的女人有時間準備反擊。她自信地回答:

「當然囉,先生,是二十三法郎。」

外地人將五枚五法郎的錢幣放在桌上。

「把小姑娘找來,」他說。

這時,泰納迪埃向廳堂中央走來,說道:

「先生還欠二十六蘇。」

「二十六蘇!」他的女人喊道。

「二十蘇是房錢,」泰納迪埃冷冷地說,「六蘇是晚餐。至於小姑娘,我需要和先生談一下。你走開一下,老婆。」

泰納迪埃的女人靈機一動,那是才華意外的啟迪。她感到偉大的演員進場了,不反駁一句,走了出去。

只剩下他們兩個時,泰納迪埃請旅客在椅子上坐下。旅客坐下了;泰納迪埃仍然站着,他的臉呈現出天真和純樸的古怪表情。

「先生,」他說,「啊,我要給您說說。就是我呀,我喜愛她,喜愛這個孩子。」

外地人凝視着他。

「哪個孩子?」

泰納迪埃繼續說:

「真怪!彼此相依。這些錢算什麼?收起您五法郎的錢幣吧。這個孩子我喜愛。」

「誰啊?」外地人問。

「咦,我們的小柯賽特!您不會從我們那裡把她挖走吧?我說得很坦率,實話實說,就像您是一個正直的人,我無法同意。這個孩子,她會讓我失去點什麼。我看着她從小長大。不錯,她讓我們花掉了錢,不錯,她有缺點,不錯,我們不是富人,不錯,光她生一次病,我就花了四百多法郎的藥費!不過,應該為善良的天主做點好事。她無父無母,我把她養大了。我有麵包,她就有麵包。這孩子,我實在珍惜她。您明白,愛就這樣產生了;我呀,我是一個善良的人;我不會講道理;我愛她,愛這個小姑娘;我的妻子脾氣急,但她也愛這孩子。您看,她就像我們的孩子。我需要家裡孩子嘁嘁喳喳的。」

外地人始終凝視着他。他繼續說:

「對不起,請原諒,先生,決不能這樣白白把孩子送給一個過路人。我說得不對嗎?除此以外,我沒有說,您有錢,您的模樣像正直的人,這是不是她的運氣呢?但必須知道。您明白嗎?假設我讓她走了,我作出自我犧牲,我想知道她到哪裡去,我不想失去她的蹤影,我想知道她到哪一家去,不時去看看她,讓她知道撫養她的好父親在這裡,他照看着她。總之,有的事是不能做的。我還不知道您的名字。您把她帶走了,我會說:喂,雲雀呢?她到哪裡去了?至少得看看討厭的破證件吧,看看一小本身份證吧!」

外地人不停地凝視着他,可以說,這目光直達他的良心,這時外地人以莊重而堅決的聲調回答他:

「泰納迪埃先生,到離巴黎五法里的地方用不着帶身份證。如果我想把柯賽特帶走,我就會帶走,就是這樣簡單。您不會知道我的名字,您不會知道我的住址,您不會知道她到哪裡去,而且我的意思是,她這一生不要再看到您。我扯斷了縛在她腳上的繩子,她就走了。這對您合適嗎?合適還是不合適?」

如同魔鬼和精靈從某些跡象能看出更高的天神出現一樣,泰納迪埃明白他在同一個強有力的人打交道。這就像直覺一樣;他明晰、敏銳而精明地明白了這一點。昨夜,他一面同車夫喝酒、抽煙、唱下流的小曲,一整個晚上都在觀察這個外地人,像貓一樣窺測他,像數學家一樣研究他。他窺伺既是為自己着想,同時也是為了滿足樂趣和出自本能,好像被雇來的偵探一樣。這個黃衣人沒有一個手勢、一個動作,逃過他的眼睛。甚至在他表現出對柯賽特感興趣之前,泰納迪埃已經猜測出來了。他發現了這個老頭總是投向孩子的深邃目光。為什麼這樣感興趣?這個人是何許人?為什麼他的錢袋裡有那麼多的錢,衣服卻這樣寒酸?他向自己提出這些問題,卻不能回答,而且激怒了他。他想了一整夜。這不可能是柯賽特的父親。難道是祖父?那麼為什麼不馬上露出身份呢?有權利就會流露出來。這個人顯然對柯賽特沒有權利。那麼他是誰?泰納迪埃設想不已。他隱約看到了一切,卻又什麼也沒看到。不管他是誰,同他談一談,肯定裡面有一個秘密,肯定這個人想藏在暗中,他感到自己是強有力的;聽到外地人明晰、堅定的回答,看到這個神秘人物只是一般的神秘,他感到自己軟弱無力了。他根本沒有料到情況會這樣。他的猜測崩潰了。他把自己的思路聯結起來。霎那間他衡量了一切。泰納迪埃是這樣一種人,一眼就能判斷局勢。他認為要筆直和迅速地前進。他就像偉大的統帥處於決定性的時刻,只有他們才把握得住,他突然公開自己的意圖。

「先生,」他說,「我需要一千五百法郎。」

外地人從左邊的口袋掏出一隻黑皮的舊皮夾,打開來,取出三張鈔票,放在桌上。然後他用寬大的食指按住這些鈔票,對旅店老闆說:

「把柯賽特叫來。」

正當事情這樣進行的時候,柯賽特在做什麼呢?

柯賽特醒來後,跑到她的木鞋那裡。她在裡面找到一枚金幣。這不是一枚拿破崙金幣,這是復辟時期嶄新的二十法郎的金幣,上面的圖案是普魯士的小磨刀石,代替了桂冠。柯賽特看得目眩神迷。她的命運開始使她陶醉。她不知道一枚金幣值多少錢,她從來也沒有見過,她很快地藏在口袋裡,仿佛是偷來的。但她感到,這是屬於她的,她猜出這份禮物來自何方,她感到快樂中充滿了恐懼。她很高興;她尤其感到驚訝。如此美妙、如此漂亮的東西,她覺得不是真實的。布娃娃使她害怕,金幣使她害怕。面對這些美妙絕倫的東西,她微微地顫抖。惟有外地人不使她害怕。相反,他令她感到放心。從昨夜起,她在驚訝和睡眠中,在孩子的小腦袋裡,她想着這個人,他看來很老,很窮,很憂愁,卻是這樣富有和善良。自從她在樹林裡遇到這個老頭,對她來說,一切都改變了。柯賽特還不如天上的一隻小飛燕幸福,從來也不知道藏在母親的蔭庇下和羽翼下是什麼滋味。五年來,也就是從她能記事的時候起,可憐的孩子就抖抖瑟瑟地過日子。她始終赤裸裸地呆在不幸這寒風中,如今她覺得穿上了衣服。以前她的心靈是冰冷的,如今是熱乎乎的。她不再害怕泰納迪埃的女人了。她不再是孤獨一個;有一個人在那裡。

她很快干起每天早上的活兒。這枚路易,她藏在身上,就放在昨天丟掉十五蘇硬幣的罩衫口袋裡,這給了她快樂。她不敢觸摸它,但她每過五分鐘就要欣賞它一次,應該說,同時還伸出舌頭。她掃樓梯時,不時地停下來,呆在那裡,一動不動,忘了掃帚和整個宇宙,只顧着看在自己口袋裡閃光的這顆星星。

她正在欣賞時,泰納迪埃的女人來到她身邊。

她按丈夫的吩咐來找柯賽特。真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她沒有給孩子一巴掌,也沒有罵一句話。

「柯賽特,」她幾乎是溫柔地說,「馬上過來。」

過了一會兒,柯賽特走進樓下的廳堂。

外地人拿起他帶來的包裹,解開了結。這個包裹裝着一件小呢裙,一件罩衫,一件毛線長袖內衣,一條襯裙,一條頭巾,羊毛襪,鞋子,八歲女孩的套裝。所有東西都是黑色的。

「我的孩子,」漢子說,「拿去趕快穿上。」

天空露出曙光,這時,蒙費梅的居民開始打開門,看到巴黎街走過一個穿着寒酸的老頭,手裡牽着一個全身穿孝服的小姑娘,她懷裡抱着一個粉紅的大布娃娃。他們朝利弗里方向走去。

這是我們那個人和柯賽特。

沒有人認識這個人;由於柯賽特不再穿破衣爛衫,很多人沒有認出她來。

柯賽特走了。同誰走的?她不知道。到哪裡去?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的是,她把泰納迪埃小旅店拋在後面了。沒有人想到同她說聲再見,她也不對任何人說再見。她走出了這座她憎恨而人家又憎恨她的屋子。

可憐的溫柔的孩子,她的心至今一直受到壓抑。

柯賽特嚴肅地走着,睜着大眼睛,望着天空。她把金路易放在新罩衫的口袋裡。她不時彎下腰來,瞧上一眼,然後看看老頭。她仿佛感到自己就在善良的天主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