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二部 柯賽特 第三卷 履行對死者的諾言 · 八 · 2 線上閱讀

接待一個可能是富人的窮人是件麻煩事 · 2

她過來坐在桌旁。

「先生……」她說。

聽到「先生」這個詞,漢子回過身來。泰納迪埃的女人剛才還只稱呼他為朋友或老頭。

「您看,先生,」她擺出甜蜜蜜的神態又說,而這種神態比她惡狠狠的神態更令人討厭,「我很樂意讓孩子玩,我不反對,可是一次還可以,因為您很慷慨。您看,她什麼也沒有。她非得幹活不可。」

「這個孩子不是您的嗎?」漢子問。

「噢,我的天,不是,先生!這是一個窮丫頭,我們出於好心收留了她;這種孩子笨得很。她的腦子裡大概有積水。她的頭很大,您看到了。我們對她是盡力而為了,因為我們並不富裕。我們寫信到她的家鄉也沒用,已經半年沒有回音了。一定是她的母親死了。」

「啊!」漢子說,他又陷入沉思。

「這個母親不怎麼樣,」泰納迪埃的女人添上說。「她拋棄了她的孩子。」

在這場談話中,柯賽特仿佛本能在提醒她,別人在談論她,她的目光沒有離開泰納迪埃的女人。她模糊地聽到幾個字。

喝酒的人四分之三都喝醉了,更加興致勃勃地唱淫穢的復調。這是一支頗有韻味的風流小曲,聖母和聖嬰耶穌都摻雜在裡面。泰納迪埃的女人也參與進去,哈哈大笑。柯賽特在桌下望着爐火,爐火反映到她呆定的眸子裡;她又開始搖剛才做好的一包東西,她一邊搖一邊唱着:「我的母親死了!我的母親死了!我的母親死了!」

在女店主的重新要求下,黃衣人,「那個百萬富翁」,終於同意吃晚飯。

「先生想吃什麼?」

「麵包和奶酪,」漢子說。

「這肯定是個乞丐,」泰納迪埃的女人心想。

喝醉酒的人一直在唱歌,孩子在桌子底下也在唱她的歌。

突然,柯賽特停止唱歌。她剛回過身來,看到泰納迪埃的兩個小姑娘抓住小貓後丟開的布娃娃,扔在離她幾步遠的廚桌底下。

於是,她丟下只能滿足一半心愿的包起來的鉛刀,然後慢慢地掃視廳堂。泰納迪埃的女人低聲同丈夫說話,而且在數錢。波尼娜和澤爾瑪同貓玩耍,旅客們在吃東西,或者喝酒,或者唱歌,沒有人看着她。她沒有丟掉一點時間,手腳並用,從桌子底下爬出來,再確定一下沒有人看到她,然後趕快溜到布娃娃那裡,抓住它。一會兒,她回到原來位子,坐着一動不動,只側過去一點,讓暗影遮住她抱在懷裡的布娃娃。她玩布娃娃的快樂是這樣少,以致喜不自禁。

沒有人看見她,除了那個旅客,他慢吞吞地吃着簡單的晚飯。

這種快樂持續了一刻多鐘。不管小柯賽特多么小心,她沒有發覺布娃娃的一隻腳伸了出來,壁爐的火照得明晃晃的。這隻發光的粉紅色的腳從黑暗中伸出來,突然吸引了阿澤爾瑪的目光,她對愛波尼娜說:「瞧!姐姐!」

兩個小姑娘呆住了。柯賽特居然敢拿着布娃娃!

愛波尼娜站了起來,也不扔掉貓,朝她母親走去,拉拉母親的裙子。

「放開我呀!」做母親的說。「你想要我幹什麼?」

「媽媽,」孩子說,「看呀!」

她用手指着柯賽特。

柯賽特全身心沉浸在擁有布娃娃的快樂中,什麼也看不到和聽不到。

泰納迪埃的女人的臉流露出特殊的表情,這種日常瑣事都要使她變得像凶神惡煞一般的表情,使這類女人得名潑婦。

這回,尊嚴受到傷害,更加劇了她的憤怒。柯賽特越過了所有的界限,侵占了「小姐們」的布娃娃。

一個女沙皇看到一個農奴想戴上皇太子的藍色大綬帶,也不會有另一副面孔。

她用氣得嘶啞的聲音喊道:

「柯賽特!」

柯賽特瑟瑟發抖,仿佛她腳下地震了。她回過身來。

「柯賽特!」泰納迪埃的女人又叫一次。

柯賽特拿起布娃娃,輕輕地放在地上,又是崇敬又是絕望。她合起雙手,眼睛不離開它,在一個這樣年齡的孩子身上,說來真是可怕,她絞着雙手;然後,白天的任何一次激動,無論到樹林裡去,水桶的沉重,硬幣的丟失,看到舉起了鞭子,甚至聽到泰納迪埃的女人惡毒的話都不能辦到的,——她哭了起來。她號啕大哭。

旅客站了起來。

「怎麼啦?」他問泰納迪埃的女人。

「您沒有看見嗎?」泰納迪埃的女人用手指着躺在柯賽特腳邊的物證說。

「那又怎麼呢?」

「這個女叫花子,」泰納迪埃的女人回答,「居然敢碰孩子們的布娃娃!」

「為這件事大吵大鬧呀!」漢子說。「那麼,她什麼時候玩這隻布娃娃的?」

「她用髒手去碰它!」泰納迪埃的女人繼續說,「用那雙可怕的手!」

這時,柯賽特哭得更響。

「不許哭!」泰納迪埃的女人叫道。

漢子筆直走向大門口,出去了。

他一出去,泰納迪埃的女人趁他不在,對桌下的柯賽特飛起一腳,使孩子高聲叫了起來。

門又打開了,漢子重新出現,雙手捧着上文介紹過的神奇的布娃娃,村里所有的孩子從早上起就看個沒完,他把這個布娃娃放在柯賽特面前,說道:

「拿去吧,這是給你的。」

要知道,他呆在這裡一個多小時,沉思的時候,他模糊地注意到那個賣小玩意的棚鋪給小油燈和蠟燭照得明晃晃的,透過小酒店的玻璃窗,可以看見它,仿佛受到了啟示。

柯賽特抬起眼睛,她看到這個人拿着這個布娃娃向她走來,她猶如看到太陽升起,她聽到這句難以置信的話:「這是給你的。」她望着他,她望着布娃娃,然後慢慢地後退,藏到牆角桌下的盡里。

她不再哭泣,她不再叫喊,她的模樣像不敢呼吸。

泰納迪埃的女人、愛波尼娜、阿澤爾瑪都成了泥塑木雕一般。連喝酒的人也停了下來。在整個小酒店,籠罩着莊嚴的寂靜。

泰納迪埃的女人驚呆了,默默無言,又開始猜測:「這個老頭是什麼人呢?是個窮人嗎?是個百萬富翁嗎?也許兩者都是,就是說一個小偷。」

她的丈夫泰納迪埃的臉顯出有意味的皺紋,每當占據優勢的本能以獸性的全部威力顯現出來的時候,這皺紋便突出人面。小旅店老闆輪流看了看布娃娃和旅客;他好像在嗅這個人,就像嗅出一袋錢那樣。這只是一剎那。他走近了妻子,對她低聲說:

「這東西至少值三十法郎。別干蠢事。對他俯首帖耳。」

粗野的本性和天真的本性有共同點,它們沒有過渡。

「喂,柯賽特,」泰納迪埃的女人說,她想聲音柔和,卻像那些潑婦說話酸溜溜的。「你不拿走你的布娃娃嗎?」

柯賽特大着膽子從她的洞裡鑽出來。

「我的小柯賽特,」泰納迪埃的女人用撫愛的神態又說,「這位先生送給你一隻布娃娃。拿走吧。它是你的。」

柯賽特懷着一種恐懼望着這隻神奇的布娃娃。她的臉還淌滿淚水,但是她的眼睛開始充滿快樂的奇異光輝,就像晨光曦微的天空。此刻她感受到的,有點像別人突然對她說:「小姑娘,您是法國的王后。」

她覺得,如果她觸到這隻布娃娃,從裡面就要噴出響雷。

在一定程度上,這種感覺是對的,因為她心想,泰納迪埃的女人會責罵她和打她。

但吸引力占了上風。她終於走過去,轉向泰納迪埃的女人,膽怯地低聲說:

「我可以拿嗎,太太?」

任何表情都難以還原這種絕望、受寵若驚,同時又快活的神情。

「當然囉!」泰納迪埃的女人說,「這是你的。因為這位先生給了你。」

「當真,先生?」柯賽特說,「這是當真?這個貴婦是給我的嗎?」

陌生人好像眼裡滿含淚水。他看來非常激動,為了不至於哭出來,索性不說話。他對柯賽特點了點頭,將「貴婦」的手交到她的小手裡。

柯賽特趕快收回自己的手,仿佛「貴婦」的手灼痛了她,開始看着方磚。我們不得不加上一句,這一陣子,她過分地伸舌頭。突然,她回過身來,衝動地抓住布娃娃。

「我要管她叫卡特琳,」她說。

柯賽特的破衣爛衫,碰到和壓扁布娃娃的絲帶和粉紅色的、鮮艷的平紋細布,那是多麼古怪的一刻啊。

「太太,」她又說,「我可以把她放在椅子上嗎?」

「可以,我的孩子,」泰納迪埃的女人回答。

如今是愛波尼娜和阿澤爾瑪羨慕地望着柯賽特。

柯賽特把卡特琳放在一張椅子上,然後面對它坐在地上,一動不動,一聲不吭,保持欣賞的姿態。

「玩吧,柯賽特,」陌生人說。

「噢!我在玩,」柯賽特說。

這個外來人,這個陌生人,好像是天主來造訪柯賽特,這時,他是泰納迪埃的女人在世上最憎恨的人。但必須克制自己。儘管她習慣於竭力一切行動模仿丈夫,她還是激動得不能自制。她匆匆忙忙打發兩個女兒去睡覺,然後她請黃衣人允許也打發柯賽特去睡覺,「她今天也很累了,」她帶着母愛的神情補充說。柯賽特抱着卡特琳去睡覺了。

泰納迪埃的女人不時走到她的男人所在的廳堂另一頭,她說:「為了放鬆一下心靈。」她和丈夫交換了幾句氣鼓鼓的話,她都不敢大聲說出來。

「老畜生!他肚子裡究竟有什麼打算?到這裡來打擾我們!想讓這個小鬼玩!送給她布娃娃!把四十法郎的布娃娃送給一條狗,而給我四十蘇就會送掉這條狗!再進一步,他要稱她陛下,就像對貝里公爵夫人〔5〕說話一樣!他有理智嗎?這個神秘的老頭,他頭腦發昏了嗎?」

「為什麼?簡單得很,」泰納迪埃說。「他覺得好玩!你呀,小姑娘幹活合你胃口,他呢,小姑娘玩耍合他胃口。這是他的權利。一個旅客,只要付錢,愛幹什麼就讓他幹什麼。如果這個老頭是個慈善家,這管你什麼事?如果這是個傻瓜,這也不關你的事。既然他有錢,你瞎摻和什麼?」

〔5〕 貝里公爵夫人(1798—1870),1816年嫁給貝里公爵,波旁王朝覆滅後,跟隨查理十世流亡。1832年回國,企圖發動叛亂而被捕,在獄中生下一個女兒,因她丈夫已死,遂成醜聞。

這是主人的語言,旅店老闆的議論,兩者都容不得辯駁。

那漢子手肘撐在桌子上,恢復了沉思的姿勢。其他旅客,商販和車夫,分開了一點,不再唱歌。他們隔開一段距離,又敬又怕地觀察他。這個衣着寒酸的怪人,那樣隨便地從口袋裡掏出後輪幣,把偌大的布娃娃送給穿木鞋的小女僕,他肯定是一個了不得的、可怕的老頭。

好幾個小時過去了。午夜彌撒宣講完了,聖餐結束了,喝酒的人走了,小酒店關閉了,樓下廳堂的人走空了,爐火熄滅了,外來人始終在老位置上,保持同一姿勢。他不時換一下支撐的手肘。如此而已。但他在柯賽特走後一言不發。

只有泰納迪埃夫婦出於禮節和好奇,還留在廳堂里。「難道他就這樣過夜嗎?」泰納迪埃的女人咕噥着說。凌晨兩點鐘敲響了,她敗下陣來,對丈夫說:「我去睡覺了。你做你願意做的事吧。」她的丈夫坐在角落的一張桌旁,點燃一支蠟燭,開始看《法國郵報》。

一小時就這樣過去。好樣的旅店老闆至少看了三遍《法國郵報》,從日期看到印刷者的名字。外來人一動不動。

泰納迪埃動了起來,咳嗽,吐痰,擤鼻涕,把椅子弄得嘎吱響。那漢子一動不動。「他睡着了嗎?」泰納迪埃心想。那漢子沒有睡覺,但什麼也不能驚動他。

末了,泰納迪埃脫了帽,慢慢走過去,放大膽子說:

「先生不去休息嗎?」

「不去睡覺」在他看來是過分唐突和親熱了。「休息」用詞講究,表示尊敬。這些字眼有神奇的出色的作用,在第二天早上能使賬單的數字膨脹開來。一個「睡覺」的房間花費二十蘇;一個「休息」的房間要付二十法郎。

「啊!」陌生人說,「您說得對。您的馬廄在哪裡?」

「先生,」泰納迪埃含笑說,「我來給先生帶路。」

他拿起蠟燭,漢子拿起他的包裹和棍子,泰納迪埃把他帶到二樓的一個房間,富麗堂皇,全部是桃花心木的家具,一張船形床,紅布帘子。

「這是什麼地方?」旅客問。

「這是我們結婚的洞房,」旅店老闆說。「我的妻子和我,我們睡在另一間房裡。這裡一年只進來三四次。」

「我一樣喜歡馬廄,」漢子粗魯地說。

泰納迪埃好像沒有聽見這不太客氣的反應。

他點燃兩支新蠟燭,就放在壁爐上。壁爐爐火熊熊。

壁爐上的短頸大口瓶下面,有一副銀絲的女發套,綴着橘花。

「這個呢,這是什麼?」異鄉人問。

「先生,」泰納迪埃說,「這是我妻子的新娘帽。」

旅客看了這件東西一眼,仿佛說:這個妖怪也有像處女的時候。

況且,泰納迪埃在撒謊。當他租下這幢破屋開小旅店時,他已經看到這個房間這樣布置,便買下這些家具,又從舊貨商那裡買下這些橘花,認為這樣會給「他的妻子」產生雅致的投影,他的家也會獲得英國人所謂的體面。

當旅客回過身來時,老闆已經消失不見。泰納迪埃謹慎地退走了,不敢說聲晚安,生怕對他準備第二天早上狠狠地剝一層皮的人過分熱情,反倒會顯得不恭。

旅店老闆抽身回到自己的房間。他的妻子睡下了,但沒有睡着。她聽到丈夫的腳步聲時,回過身來,對他說:

「你知道,明天我要把柯賽特趕出門去。」

泰納迪埃冷冷地回答:

「隨你的便!」

他們沒有說別的話,幾分鐘後,蠟燭燃盡了。

至於旅客,他把棍子和包裹放在一個角落裡。店主一走,他就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沉思了一會兒。然後他脫掉鞋子,拿了一支蠟燭,吹滅另一支,推開了門,走出房間,環顧四周,仿佛在尋找什麼。他穿過走廊,來到樓梯口。他聽到輕微的呼吸聲,像是孩子的呼吸。他在這聲音的引導下,來到樓梯底下三角形凹進去的地方,或者說得更確切點,是樓梯本身形成的。這凹進去的地方就在踏級下面。在各種各樣的舊籃子和碎片中間,在塵土和蜘蛛網中間,有一張床;如果可以說是床的話,那是一張洞穿的草墊子,露出了麥秸,還有一條洞穿的毯子,能看到草褥。沒有床單。草褥放在地磚上。柯賽特就睡在這張床上。

漢子走近床邊,注視着她。

柯賽特酣睡着。她穿着衣服。冬天,她不脫衣服睡覺,可以暖和些。

她緊緊抱着布娃娃,布娃娃睜大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她不時發出很響的嘆息,仿佛她就要醒來,她幾乎痙攣地把布娃娃緊抱在懷裡。她的床邊只有一隻木鞋。

在柯賽特的破屋邊有一扇打開的門,讓人看到一個相當大的幽暗房間。外地人走了進去。盡裡面,透過玻璃門,可以看到一對雪白的小床。這是阿澤爾瑪和愛波尼娜的床。床後半掩着一隻柳條搖籃,沒有帘子,叫了一整晚的小男孩睡在裡面。

外地人揣測,這個房間與泰納迪埃夫婦的臥室相連。他正要抽身退出,這時他的目光看到了壁爐;這是旅店的一種大壁爐,總有一點余火,而外表看起來壁爐卻是冰冷的。這隻壁爐沒有火,甚至沒有灰;這卻吸引了旅客的注意。有兩雙童鞋,形狀嬌小,大小不一;旅客想起了孩子自古以來的美妙習慣:在聖誕節之夜把他們的鞋放在壁爐里,在黑暗中等待善良的仙女閃光的禮品。愛波尼娜和阿澤爾瑪沒有忘記這樣做,她們把一隻鞋放在壁爐里。

旅客俯下身來。

仙女,也就是母親,已經來拜訪過,可以看到每隻鞋中,有一枚嶄新的十蘇漂亮硬幣在閃爍。

漢子直起腰來,正要離開,這時他看到在盡里的旮旯,壁爐最幽暗的角落裡,有另一樣東西。他望過去,認出是一隻木鞋,一隻最粗糙的難看的木鞋,砸碎了一半,滿是灰和幹掉的泥巴。這是柯賽特的木鞋。柯賽特懷着孩子動人的信賴(總是受騙,但從不泄氣),也把木鞋放在壁爐里。

一個只知辛酸淚的孩子卻懷着希望,這是崇高和美妙的。

在這隻木鞋裡,什麼也沒有。

外地人在背心裡摸索了一下,彎下腰來,在柯賽特的木鞋裡放了一個金路易。

然後,他躡手躡腳回到自己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