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二部 柯賽特 第三卷 履行對死者的諾言 · 八 · 1 線上閱讀

接待一個可能是富人的窮人是件麻煩事 · 1

柯賽特禁不住朝旁邊瞥了一眼始終陳列在玩具攤上的大布娃娃,然後敲門。門打開了。泰納迪埃的女人手裡拿着蠟燭出現了。

「啊!是你,小叫花子!謝天謝地,時間夠長的!她玩去了,鬼丫頭!」

「太太,」柯賽特渾身打顫地說,「這位先生要來住宿。」

泰納迪埃的女人馬上擺出柔和的怪臉,換掉那副怒容,這種變臉是旅店老闆特有的。她貪婪地用目光打量新來的人。

「就是這位先生?」

「是的,太太,」漢子回答,將手舉到帽檐上。

有錢的旅客不會這樣彬彬有禮,這個動作,還有泰納迪埃的女人用目光一掃陌生人的服裝和行李,使她柔和的怪臉消失了,怒容又重新出現。她冷冷地說:

「進來吧,老頭。」

「老頭」進來了。泰納迪埃的女人朝他瞥了第二眼,特別打量了他絕對皺巴巴的禮服和有點破了的帽子,搖了搖頭,皺了皺鼻子,擠了擠眼睛,詢問她的丈夫,他始終在同車夫喝酒。她丈夫難以覺察地動了動食指,努了努嘴唇,在這種情況下意味着:窮到家了。於是,泰納迪埃的女人大聲說:

「啊!老頭,對不起,我沒有床位了。」

「隨便給我個地方,」漢子說,「在倉庫里,在馬廄里。我照付一個房間的錢。」

「四十蘇。」

「四十蘇。好的。」

「好吧。」

「四十蘇!」一個車夫低聲對泰納迪埃的女人說,「可是,只要二十蘇。」

「對他是四十蘇,」泰納迪埃的女人用同樣的聲調反駁。「我讓窮人住店,再少了不行。」

「不錯,」丈夫柔聲細氣地說,「讓這種人住店,弄髒了房子。」

漢子將包裹和棍子放在一條長凳上,然後坐在一張桌子旁,柯賽特趕忙放上一瓶酒和一隻杯子。要飲馬的那個商販,親自把水桶提走。柯賽特回到廚桌那個位置去編織。

漢子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小口,古怪地注視着孩子。

柯賽特顯得很醜。快樂的話,她或許會漂亮。我們已經描繪過這張愁容滿面的小臉了。柯賽特又瘦又蒼白;她將近八歲,看上去只有六歲。她的大眼睛由於哭泣,深陷下去一圈。她的嘴角因為經常恐懼,耷拉下來,在犯人和絕望的病人身上可以觀察到這種現象。她的手就像她的母親所猜測的那樣,「給凍瘡毀了」。這時,照亮了她的火光使她顯得瘦骨嶙峋,明顯地十分嚇人。由於她始終瑟瑟發抖,習慣了並緊雙膝。她穿着破衣爛衫,夏天令人憐憫,冬天令人吃驚。她身上的衣服儘是窟窿;與毛料無緣。可以看到她身上到處是青一塊紫一塊,表明泰納迪埃的女人擰過的地方。她的光腿紅通通,十分細弱。鎖骨處凹下去,令人傷心。這個孩子整個人,她的舉止,她的姿勢,她的聲音,她說話的不連貫,她的目光,她的沉默,她細小的動作,都反映和表達一種想法:恐懼。

恐懼散布到她全身;可以說把她覆蓋了;恐懼使她的手肘貼緊臀部,把腳後跟縮到裙子下,占據儘可能少的地方,只讓她勉強夠呼吸,成了她身體的習慣,只會增加,不會改變。她的眸子深處有驚訝的角落,恐懼顯現在那裡。

她是那樣恐懼,以致濕漉漉地回來時,柯賽特不敢去爐火旁烤乾,默默地重新開始工作。

這個八歲的孩子眼神通常是這樣陰沉,有時是這樣悲哀,仿佛她正在變成一個白痴或魔鬼。

上文說過,她從來不知道什麼是祈禱,從來沒有進過教堂。——「我哪有時間?」泰納迪埃的女人說。

穿着黃禮服的人目光不離開柯賽特。

突然,泰納迪埃的女人嚷了起來:

「對了!麵包呢?」

柯賽特每當泰納迪埃的女人提高聲音時,按習慣總是很快地從桌子底下鑽出來。

她完全忘了麵包。她用的是始終膽戰心驚的孩子的方法。她說謊。

「太太,麵包店關門了。」

「要敲門嘛。」

「我敲過了,太太。」

「怎麼樣?」

「沒有開門。」

「明天我就知道是不是真的,」泰納迪埃的女人說,「如果你說謊,有你跳來跳去的。這會兒,你把十五蘇的硬幣還給我。」

柯賽特將手伸進罩衫的口袋裡,臉色變得發青。十五蘇的硬幣不在了。

「啊!」泰納迪埃的女人說,「你聽到我的話了嗎?」

柯賽特把口袋翻過來,裡面什麼也沒有。這枚硬幣到哪裡去了呢?可憐的小姑娘說不出話來。她目瞪口呆。

「你把十五蘇的硬幣弄丟了嗎?」泰納迪埃的女人吼叫起來,「或者你想騙我錢?」

與此同時,她伸長手臂去取掛在壁爐上的撣衣鞭。

這個可怕的動作使柯賽特恢復了叫喊的力氣:

「饒了我吧!太太!太太!我再不會這樣做了。」

泰納迪埃的女人取下了撣衣鞭。

但穿黃禮服的人已在他的背心小口袋裡摸過,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動作。再說,其他旅客在喝酒和玩牌,什麼也沒有注意到。

柯賽特慌慌張張地躲到壁爐的角落裡,竭力收攏和藏起她可憐的半裸的四肢。泰納迪埃的女人舉起了手臂。

「對不起,太太,」那個漢子說,「剛才我看到有樣東西從小姑娘的罩衫口袋裡掉出來,滾到那邊。也許是錢幣。」

他說時彎下了腰,好像在地上找了一會兒。

「不錯。在這裡,」他挺起身來說。

他把一枚銀幣遞給泰納迪埃的女人。

「是的,不錯,」她說。

其實不對,因為這是一枚二十蘇的銀幣,但泰納迪埃的女人覺得賺了。她把銀幣放進口袋裡,只對孩子狠狠盯了一眼,說道:「不要重犯,永遠!」

柯賽特回到泰納迪埃的女人所謂的「她的窩裡」去。她的大眼睛盯着陌生人,有一種從來沒有的眼神。這仍然只是一種天真的驚訝,但摻雜着一種吃驚的信賴。

「對了,您想吃晚飯嗎?」泰納迪埃的女人問旅客。

他沒有回答。他好像在沉思。

「這是個什麼人呢?」她在牙縫裡喃喃地說。「這是個窮光蛋。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他只付給我房錢嗎?幸虧他沒有想到撿走地上的錢。」

一扇門打開了,愛波尼娜和阿澤爾瑪走了進來。

這確實是兩個漂亮的小姑娘,寧可說是城市人,而不是鄉下人,非常可愛,一個姑娘栗色的辮子閃閃發光,另一個黑色的長辮拖在背後,她們倆活潑、乾淨、胖乎乎的、鮮嫩、健康、悅人眼目。她們穿得很暖和,母親手藝很好,衣服雖厚,卻配合得很雅致。冬天預見到,春色還駐留。在她們的衣着、快樂和大聲喧譁中,都有主子的派頭。她們進來時,泰納迪埃的女人用責備中充滿疼愛的聲調對她們說:「啊!你們倆,這會兒才過來!」

然後,她把她們一個接一個拉到自己的膝蓋上,撫平她們的頭髮,打好她們的蝴蝶結,用母親特有的溫柔方式搖晃她們,最後才放開,她大聲說:「她倆穿得多整齊!」

她們走過去坐在爐火邊。她們有一隻布娃娃,擺在膝頭上翻來覆去地玩,快樂地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柯賽特不時從針線活上抬起眼睛,悲哀地望着她們玩耍。

愛波尼娜和阿澤爾瑪不看柯賽特一眼。對她們來說,她像狗一樣。這三個小姑娘加起來不到二十四歲,她們已經代表了整個人類社會;一邊是羨慕,另一邊是蔑視。

泰納迪埃的兩個姑娘的布娃娃,已經褪色,很舊很破,但在柯賽特眼裡仍然很出色,她平生沒有一個布娃娃,一個真正的布娃娃,我們用的是一切孩子都理解的語言。

泰納迪埃的女人繼續在廳堂里走來走去,突然,她發現柯賽特分了心,她沒有幹活,而是一味顧着看兩個小姑娘玩耍。

「啊!我逮住你了!」她叫道。「你是這樣幹活的呀!我要用鞭子來讓你幹活。」

陌生人沒有離開位置,朝泰納迪埃的女人轉過身來。

「太太,」他幾乎用膽怯的神態微笑着說,「算了!讓她玩吧!」

要是一個旅客在吃一塊羊腿,而且晚餐有兩瓶酒,外貌也不像一個窮光蛋,這樣一個願望就會是一個命令。可是,穿着這樣一件禮服的人居然有一個意願,這正是泰納迪埃的女人所不能容忍的。她疾言厲色地說:

「她要吃飯就得幹活。她什麼也不干,我就不養活她。」

「她幹什麼活呢?」陌生人又說,柔和的聲音與他乞丐似的衣服和腳夫的肩膀形成古怪的對照。

泰納迪埃的女人賞臉回答:

「不過織襪子。給我的兩個小姑娘織襪子,可以說她們什麼也沒有,快要光腳走路了。」

那漢子瞧着柯賽特可憐的紅通通的腳,又說:

「她什麼時候織完這雙襪子?」

「她至少還要織三四天,這個懶鬼。」

「這雙襪織好了值多少錢呢?」

泰納迪埃的女人朝他投了蔑視的一瞥。

「至少三十蘇。」

「您肯把襪子換成五法郎嗎?」那個漢子說。

「當然肯!」一個在聽談話的車夫發出哈哈大笑,大聲說,「五法郎!我真沒想到,五法郎!」

泰納迪埃認為該說話了。

「好的,先生,如果您有這種怪念頭,可以讓您拿五法郎換這雙襪子。我們對旅客有求必應。」

「要馬上付錢,」泰納迪埃的女人斬釘截鐵地說。

「我買下這雙襪子,」漢子回答,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枚五法郎的錢幣,放在桌上,又補上一句:「我付錢。」

然後他朝柯賽特轉過身來。

「現在,你的活兒歸我了。玩吧,我的孩子。」

車夫看到這五法郎,太激動了,他放下杯子,跑了過來。

「是真的!」他一面察看,一面叫着,「一枚真正的後輪幣!不是假的!」

泰納迪埃走過來,一言不發地將錢幣放到小口袋裡。

泰納迪埃的女人沒有什麼可反對的。她咬着嘴唇,她的臉流露出仇恨的表情。

可是柯賽特在發抖。她大着膽子問:

「太太,是真的嗎?我可以玩嗎?」

「玩吧!」泰納迪埃的女人用可怕的聲音說。

「謝謝,太太,」柯賽特說。

她的嘴在感謝泰納迪埃的女人,她的小心靈卻在感謝旅客。

泰納迪埃重新喝酒。他的妻子在他耳畔說:

「這個黃衣人會是幹什麼的?」

「我見過,」泰納迪埃說一不二地回答,「一些百萬富翁,他們也是這樣穿黃衣服。」

柯賽特放下針線活,但她沒有離開位置。柯賽特總是儘可能少動。她從身後的一個匣子裡取出幾塊破布和她的小鉛刀。

愛波尼娜和阿澤爾瑪絲毫沒有留意發生的事。她們剛剛有一個重大的行動;她們抓住了貓,把布娃娃扔在地上。愛波尼娜是姐姐,她把許多紅色和藍色的破衣爛衫裹住小貓,不顧它的叫聲和掙扎。她一面在做這件嚴肅而艱巨的事,一面對妹妹說話,用的是孩子柔和而可愛的語言,那種魅力如同蝴蝶翅膀的五顏六色,想抓住它的翅膀,它卻飛走了:

「你看,妹妹,這隻布娃娃比那一隻更有趣。她在動,她在叫,她是熱乎乎的。你看,妹妹,我們和她玩吧。她算是我的小女兒。我是一個貴婦。我來看你,而你看着她。你慢慢地會看到她的鬍子,叫你吃驚。然後你會看到她的耳朵,再然後你會看到她的尾巴,叫你吃驚。你對我說:啊!我的天!而我對你說:是的,夫人。這是我的小女兒,就是這樣的。小姑娘現在都是這樣的。」

阿澤爾瑪讚賞地聽着愛波尼娜說話。

喝酒的人開始唱起一首淫穢的歌,他們笑得天花板都顫抖。泰納迪埃給他們鼓勁,也伴着唱。

正像鳥兒什麼都能築巢一樣,孩子們不管什麼都能當作布娃娃。正當愛波尼娜和阿澤爾瑪把貓裹起來的時候,柯賽特也裹起她的鉛刀。做完以後,她讓鉛刀平躺在她的手臂上,她輕輕地唱歌,給它催眠。

布娃娃是女孩子一種最迫切的需要,同時也是最可愛的本能之一。照料、穿衣、打扮、脫衣、再穿衣、教書、數落一頓、搖盪、撫愛、催眠、設想東西是人,女人的整個未來就在這裡。孩子一面想象,一面饒舌,一面做小襁褓和嬰兒用品,一面縫小裙子、長短袖小內衣,孩子就成了小姑娘,小姑娘變成了大姑娘,大姑娘變成了女人。頭生孩子接替最後一個布娃娃。

一個小姑娘沒有布娃娃,就幾乎像一個女人沒有孩子那樣不幸,而且是一樣的無法忍受。

因此,柯賽特用鉛刀做了一個布娃娃。

泰納迪埃的女人走近黃衣人。「我的丈夫說得對,」她想,「這也許是拉菲特先生。有的富翁愛惡作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