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四十章 尋遍天涯 · 2 線上閱讀

「她們早晨,往往在路上跟我一塊走一會兒,也許走那麼一英里、二英里;我們分手的時候,我對她們說,『我真感激你們。我祝上帝加福你們!』她們總是好像能懂得我的意思,她們也回答我,回答得很受聽。後來我到底走到海邊上了。你可以想得出來,像我這樣一個吃水皮子上的飯的,能對付着走到意大利,並不是難事。我到了意大利,跟先前一樣,又往前走。那兒的人,也和法國的人一樣,待我很好。我從一個城,又到一個城,也許走遍了意大利了。可是那時候,有人告訴我,說有人看見她在那面兒瑞士的山裡。有一個人,跟他的僕人認識,在那兒看見他們來着,三個人一塊。他告訴我,他們怎麼去的,那陣兒到了哪兒。我就朝着那些山走去,衛少爺,白天黑夜地走。不管我走多遠,那些山老好像又挪動了,離開我了。不過我還是走到山那兒了,還是走過了那些山了。我快要走到了人家告訴我他們到的那個地方,我就心裡自己對自己說啦,『我要是見到了她,那我怎麼辦哪?』」

外面偷聽的那個人,仍舊彎着腰站在門外,一點也不顧天氣的寒冷凜冽,同時打手勢,請求我,哀告我,不要把她趕走。

「我從來沒疑惑過她,」坡勾提先生說。「從來沒有!一點也沒有!我知道,只要她一看到我的臉——只要她一聽到我的語音——只要我一站在她跟前,哪怕站着不動,只要這一站,就能叫她想起她跑開了的那個家來,就能叫她想起她從前還是小孩子那種情況來——那她即便出挑得像皇宮裡的娘娘一樣,她也要在我面前趴下的。這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在睡夢裡,有多少回,聽到她大聲叫『舅舅』,看見她趴在我面前,像死了的一樣。我在睡夢裡,有多少回,把她拉起來,打着喳喳跟她說,『愛彌麗,我的親愛的,我來告訴你,我寬恕了你了,我上這兒領你回家來了!』」

他說到這兒,停了一下,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又接着說下去。

「我這陣兒一點也不管他了。我只顧愛彌麗了。我買了件鄉下人穿的衣服,預備給她穿。我知道,只要我一找到她,那她就會跟在我身旁,步行走過那些淨是石頭的路,我到哪兒,她也跟到哪兒,永遠、永遠也不再離開我。我把我給她買的那件衣服給她穿上,把她原來穿的衣服給她扔掉——挽着她的胳膊,同她一塊遊蕩着走回家去——在路上有時住下,叫她養一養她那雙受傷的腳,叫她養一養她那顆受傷更重的心——這就是我這陣兒心裡頭想的。我相信,對於他,我連看一眼都不想。不過,衛少爺,我想的這些,還辦不到,暫時還辦不到!因為我去晚了,他們已經走了。他們又上了哪兒去了,我打聽不出來。有人說是這兒,又有人說是那兒。我就又走到這兒,走到那兒,但是我可還是沒找到愛彌麗,所以我就又遊蕩着回了家了。」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我問道。

「差不多四天以前,」坡勾提先生說。「天黑了以後,我才老遠看到了那條老船,還有從窗戶里射出來的亮光。我走到跟前,隔着玻璃往裡瞧,我看到那個忠心耿耿的好人——格米治太太,一個人坐在爐旁,像我們原先說好了的那樣。我朝着她喊,『你不要怕。是但爾來了!』跟着我進了家。那時候,我從來也沒想到,那條老船,在我眼裡,會顯得那樣生疏奇怪!」

他非常小心地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紙捆來,裡面有兩三封信,或者說,有兩三個小包兒,他把這兩三個紙包兒放在桌子上。

「這頭一個包兒,」他從那幾個包兒里挑出一個來,說,「是我走了還不到一星期的時候收到的。那是一張五十鎊的鈔票,用一塊紙包着,上面寫着我的名下收,夜裡從門底下塞進去的。她假裝着那不是她的筆跡,不過她在我眼裡混不過去!」

他非常耐煩、非常小心地,一點不差照着原來的樣子,把那張鈔票又包起來,把它放在一邊。

「這是寫給格米治太太的,」他把另一個小包兒打開了,說。「兩三個月以前寄來的。」他把這封信看了一會兒,才把它遞給了我,還低聲說,「請你別嫌麻煩,先生,看一看吧。」

我看起信來,只見上面寫道:

「哦,你看到這封信,知道它是我這隻該死的手寫的,你要作什麼感想啊!不過你要想法,你要想法叫你的心對我軟一些,只軟一會兒,一會兒——這並不是為了我好,而是為了我舅舅好!你要想法,我求你一定要想法對一個苦惱的女孩子別太心狠了;我求你在一小塊紙上寫下幾個字,告訴告訴我,他的身體怎麼樣,在你們都不屑提起我的名字來以前,他都說我什麼來着——再告訴告訴我,到了晚上,到了我從前回到家裡的時候,你是否看見過他有像是想念他永遠疼的那個人的樣子。哦,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的心都碎了!我這兒正給你跪着,請你、求你待我,千萬不要像我應當受的那樣心狠——因為我知道得很清楚,很清楚,你待我應當心狠——我請你、求你,千萬要心軟一些,心好一些,寫幾個字寄給我,告訴告訴我他怎麼樣。你不用再叫我『小』什麼了,你不用提我那個叫我寒磣了的名兒了;哦,我只求你,聽一聽我呼疼的聲音,可憐可憐我,也不用可憐,只給我寫幾個字,告訴告訴我舅舅怎麼樣,就夠了——告訴告訴我,我今生今世永遠也不能再見面的這個舅舅怎麼樣,就夠了!

「親愛的,如果你非要對我心狠不可——心狠是很應該的,這我知道——不過,你先聽一聽,如果你的心對我非狠不可,親愛的,那你先問一問他,問一問那個我辜負得頂厲害的他,那個我本來要給他做太太的他——然後你再確實決定,是不是不理我這兒這種可憐的——可憐的——哀告!要是他的心那樣慈悲,說你可以寫幾個字叫我看一看——我認為他要這樣對你說的,哦,我認為,只要你問他,他就會這樣對你說的,因為他一向都是那樣有勇氣,那樣不忌恨人——那你就告訴他——只有那時候,別的時候可不要告訴——你就說,我夜裡聽到颳起風來,就覺得,那個風就是先看到他和舅舅,才憤怒地從我這兒刮過去的,正要刮到天上上帝那兒,去控訴我。你告訴他,就說,要是我明天就死了(哦,我要是該死,那我死了才高興!),我要用我最後說的話,為他和舅舅祝福,我要用我最後喘的氣,為他禱告,叫他有一個幸福的家庭!」

這封信里,也裝了一筆錢。裝了五鎊。那筆錢,也像頭一筆一樣,一點也沒動,他也像以前那一筆那樣,把這一筆也包起來了。信上還詳細地寫着回信怎麼寫,寫到哪兒。這些話里,雖然露出來,信的傳遞中間得經過好幾道手,並且很難猜出來,她的藏身之處到底可能是什麼地方,但是仔細看來,卻不難想出,她寫信的那個地點,就是人家告訴坡勾提先生的那個。

「這些信都是怎麼回的?」我問坡勾提先生。

「因為格米治太太的文理不行,先生,」他回答我說,「漢好心意地先給她打好了信稿,她再照着稿子抄。他們告訴了愛彌麗,說我找她去了,還告訴了她,我和他們臨別的時候,都說了些什麼。」

「你手裡拿的是另一封信嗎?」我問道。

「不是信,先生,是錢,」坡勾提先生把它放開了一點,說,「你看,十鎊。裡面寫着,『一個真實的朋友送的』,跟頭一次一樣。不過頭一次那筆錢是從門底下塞進去的,這一次可是前天從郵局寄來的。我要照着信上的戳記去找她。」

他把戳記指給我看。地名是萊茵河邊的一個市鎮。他在亞摩斯曾找到幾個做外國買賣的,知道那個地方;他們在紙上給他很粗糙地畫了一個地圖,他很能懂。他把這個地圖放在桌子上面我們中間,用一隻手支着下頦,用另一隻手把地圖上的路線指了出來。

我問他,漢怎麼樣。他直搖頭。

「漢干起活兒來,」他說,「猛極了;沒有人能比他再猛的了。他的名聲,在那一塊地方上也好極了,跟不論什麼人,不論世界上哪兒的人,都敢比一氣。不論誰,聽說要幫他的忙,你明白,就沒有不肯幫的時候,別人要他幫忙,他也沒有不肯幫的時候。從來沒有人聽見他說過一句不如意的話。不過我妹妹可總認為(這話只是咱們兩個人說),他的心可傷透了。」

「可憐的人,我也認為決不錯,是那樣!」

「他什麼都不在意的樣子,衛少爺,」坡勾提先生莊嚴地打着喳喳說——「好像連命都不在意的樣子。遇到鬧天氣,有粗活要做,他永遠在跟前。遇到有費力氣還有危險的活,他老是跑在他的夥伴前頭,搶着去干。可是同時,他可跟一個小孩子一樣地柔順。亞摩斯的小孩兒,就沒有一個不認得他的。」

他滿腹心事,把那幾封信斂到一塊,用手理好了,紮成了個小捆,又溫柔地放到他的胸前。門外那個人的臉不見了。我仍舊看到雪花飄到門裡,但是卻沒有別的什麼在那兒了。

「呃!」他說,同時往他的袋子那兒瞧,「我今兒晚上既然看到你了,衛少爺,(這一見你,真叫人覺得心裡舒服!)那我明兒早起一早兒就要走了。這兒到我手裡的這幾件東西,你都看見了,」同時把手往那個小包兒上一放;「我這陣兒有一樣事,頂不放心:我只怕這些錢還沒歸到本主的手裡,我就遭到什麼不幸。要是我死了,這筆錢丟了,或是叫人偷走了,或是不管怎麼弄沒了,而寄錢的那個人,可老只當是我把錢留下了,那樣的話,那我就是到了陰間,也決安不下身去!我相信,我非得從陰間再回到陽世來走一趟不可!」

他站起身來,我也站起身來,我們離開那個屋子以前,又緊緊地握了一回手。

「我即便得走一萬英里,」他說,「我即便得走得都挺不住勁兒,一下倒在地上死了,那我也要找到那個人,把這筆錢放在他面前的。我要能做到這一點,再能找到我的愛彌麗,那我就心滿意足了。要是我找不到她,那她也許有一天,會聽人說,她這個疼她的舅舅,只是因為已經不再活着了,才不再找她了;要是我了解她了解得不錯,那即便這個話,都能叫她到底想起家來,能叫她回來!」

他走到屋子外面那種凜冽的大氣里的時候,我看到有一個孤寂的人影,在我們前面一晃。我連忙捏造了一個託詞,叫他轉過頭來,和他說話,把他絆住了,一直等到那個人影不見了的時候。

他提到多佛路有一家安寓旅客的店房,他說,他在那兒,可以找到乾淨、簡陋的存身之地過一夜。我陪着他走過西寺橋,在泰晤士河的色利郡一邊〔1〕的岸上和他分了手。他在雪中又登上了他那踽踽獨行的路程了,那時候,我只覺得一切一切,都好像因為向他致敬而肅靜無聲。

〔1〕 即泰晤士河南岸,為色利郡所在。

我又回了客店的場院,因為腦子裡印着那副人臉,不能去掉,就往場院四圍看去,想找一找它。那副臉已經不在那兒了。雪花已經把我們兩個剛才留下的腳印都蓋起來了,唯一能辨出來的,是我自己剛留下的腳印,但是即便那些腳印,在我回頭看的時候,也開始漫平了,因為雪下得很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