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三十九章 維克菲與希坡 · 4 線上閱讀

「考坡菲少爺!」烏利亞說。

「我要是把實話對你說了,我想你不至於見怪吧;我這回出來,要自己走一走,因為我和別人待在一塊的時候太多了。」

他斜着眼看我,咧着嘴,能怎麼獰惡就怎麼獰惡,對我說,「你的意思是說,你跟我媽待在一塊的時候太多啦吧?」

「不錯,我正是那個意思,」我說。

「啊!不過你要知道,我們太哈賤了,」他回答我說。「我們既然知道我們哈賤,那我們一定得好好注意,別讓那些不哈賤的人,把我們擠到牆上去。在情場裡,不論用什麼計策,都是正當的〔6〕啊,先生。」

〔6〕 英國俗語:「在情場和戰場上,不論什麼都正當。」

他把他那兩隻大手舉起來,舉到下頦以後,在那兒輕輕地對搓,同時輕輕地竊笑,我認為,無論什麼人,都不能比他更像毒惡狠戾的猴子的了。

「你要知道,」他說,一面仍舊像以前那樣令人不快地兩手對搓,同時,對着我搖頭,「你是一個十分危險的情敵,考坡菲少爺。你永遠是我的情敵,這是你知道的。」

「你就是因為我,才老看着維克菲小姐,才把她這個家也弄得不成其為家,是嗎?」我說。

「哦!考坡菲少爺!你把話說得太重了,」他回答我說。

「我的話,你愛怎麼解釋就怎麼解釋好啦,」我說。「反正我的意思,烏利亞,你也跟我一樣,非常明白。」

「哦,我不明白!你得把話說出來,我才能明白,」他說。「哦,我真不明白!你不說,我自己就不能明白。」

「你以為,」我說,說的時候,為愛格妮起見,盡力克制,把火壓下去,做出非常平心靜氣的樣子來,「我對維克菲小姐,除了拿她當親愛的姐妹看待,還有別的意思嗎?」

「呃,考坡菲少爺,」他回答我說,「你可以看出來,我並不是非回答你這個問題不可的。你可能沒有別的意思。你自己還不知道嗎?不過,話又說回來啦,你也可能有別的意思啊!」

我從來沒見過,有任何東西,能比得上他臉上出現的卑鄙狡猾,能比得上他那種毫無遮擋、連一根眼毛的影子都沒有的眼睛裡出現的卑鄙狡猾。

「好啦,你聽我一句話!」我說。「為維克菲小姐起見——」

「我的愛格妮呀!」他喊道,同時令人作惡地把他那瘦骨稜稜的身子一拘攣。「勞你的駕,請你叫她一聲愛格妮,好不好,考坡菲少爺!」

「為了愛格妮·維克菲小姐起見——唉咳!上帝可要加福於她!」

「你為她求福,我謝謝你啦,考坡菲少爺!」他橫插了一句說。

「為愛格妮·維克菲小姐起見,我現在要告訴你的話,就是我在任何別的情況下,想要告訴——捷克·開齊〔7〕的。」

〔7〕 英國17世紀的絞刑吏。

「告訴誰,先生?」烏利亞說,同時把脖子伸得老長,用手把耳朵逼着。

「告訴那個劊子手,」我回答他說。「那是所有的人裡面,我頂不會想得到的——」雖然看到他那副嘴臉而想到那個劊子手,是最自然的前因後果。「我已經跟另一位年輕的小姐訂了婚了。我希望,這個話你聽了,可以滿意啦吧。」

「真箇的嗎?」烏利亞說。

我憤怒地正要把我說的話加以他所要的證明;但是還沒等到我說出口來,他就抓住了我的手,使勁一握。

「哦,考坡菲少爺,」他說。「那天晚上,我在你那起坐間的壁爐前面睡覺,攪得你那樣不安,那時候,我把我的心腹話,都對你說了;要是那時候,你肯賞我臉,把你的心腹話,也都對我說了,那我就不論多會兒,也不會留你的心眼兒了。現在你既然這樣對我說了,那我一定馬上就把我媽撤開,還歡天喜地把她撤開哪。我知道,我這樣為愛情採取的預防辦法,你一定能原諒,是不是?唉,你以前不賞我臉,沒把你的心腹話也都對我說了,真太可惜了!我敢說,我給了你一切機會,叫你說。但是你可從來不肯像我願意的那樣,賞我臉。我知道,你從來也沒像我喜歡你那樣喜歡我!」

在所有這個時間裡,他都用他那又濕又黏、跟魚一樣的指頭使勁握我的手;我就用盡了方法,想要在不失體面的情況下,把他的手甩開。不過我完全失敗了。他把我的手拽到他那桑椹色大衣的袖子底下,我幾乎就等於在被迫之下,跟着他手挽手往前走去。

「咱們往回走,好不好?」他一會兒叫我向後轉,朝着城裡,對我說。只見那時,出來得很早的月亮已經升起,把遠處的窗戶都映得像爛銀一樣。

「咱們把這個話題結束以前,我要你明白,」我現在把我們保持了相當久的靜默打破了,說,「我相信,愛格妮·維克菲比你那樣高,離你的野心那樣遠,就跟那個月亮一樣!」

「真正幽靜!是不是?」烏利亞說。「幽靜極了!你現在說實話好啦,考坡菲少爺,你從來沒有像我喜歡你那樣喜歡我,是不是吧?我覺得沒有問題,你一向把我看得非常哈賤,是不是吧?」

「我不喜歡一個人老自稱下賤,」我回答他說,「也不喜歡一個人老自稱任何別的情況。」

「這話可說着啦!」烏利亞說;只見在月光下,他的皮膚鬆弛、臉色灰暗。「難道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嗎!不過,考坡菲少爺,對於像我這種地位的人該應有多哈賤,你考慮得太少了!我爸爸和我自己,都是在靠基金辦的學校〔8〕里出身的;我媽哪,她同樣也是從一個公立學校——一種慈善機關——出身的。在這種學校里,他們淨教給我們應該怎樣哈賤——從早起到晚上,據我所知道的,他們就不教什麼別的東西。我們對於這個人是哈賤的,我們對於那個人也是哈賤的。我們在這兒得脫帽,我們在那兒又得鞠躬;我們永遠得不要忘記了我們的身分,永遠得在比我們高的人面前,表示我們哈賤。比我們高的人,可就太多了,到處都是比我們高的人!我爸爸就是因為會表示哈賤,才得到班長獎狀。我也是那樣。我爸爸因為會表示哈賤,混了個教會的雜差。在紳士中間,人人都稱讚他,說他的舉動循規蹈矩,所以紳士們決定拉他一把。『表示哈賤,烏利亞,』我爸爸跟我說,『那你就能混下去。』在學校里,他們整天價就拿這個話往他和我的耳朵裡面灌;這種話也就是人人頂愛聽的。『表示哈賤,』我爸爸說,『那你就能混下去!』說實在的,這樣,也真混得不壞!」

〔8〕 即慈善學校。

我從來沒想到,這種令人噁心、裝模作樣的假下賤,原來是希坡一家的家風!我這是頭一次才想到的。我只看到結的果子,但是卻沒想到下的種子。

「我還是個很小的孩子的時候,」烏利亞說,「我就知道哈賤有什麼好處,所以我就愛上它了。我吃起哈賤的餅〔9〕來,胃口好極了。我念書,也念到我應有的哈賤分寸就打住了。我說,『別往上爬啦!』你那一回要幫我的忙,教我拉丁文,那時候,我很懂得該學不該學。『人們都喜歡踩在咱們上面,』我爸爸說,『那你就叫他們踩好啦。』我頂到這陣兒,一直地都是非常地哈賤的,考坡菲少爺,不過我可也抓到了一點權力!」

〔9〕 英文成語,意謂忍氣吞聲。

他所以說這些話,就為的是叫我懂得,他決定要利用他的權力,來把以前的下賤補償一下。我這是看到他在月光下的臉色,就知道了的。他的卑鄙、奸詐、陰險,我早就知道了,但是他早年就受的那種壓抑,長期就受的那種壓抑,結果都會叫他生出怎樣卑鄙、毒辣的報復心理,我卻是現在才頭一次明白。

他這番自我表白,頂到那時候,使他感到非常舒暢,因而他把他的手,從我的胳膊里拿開,為的是好再在他的下頦那兒撫摸一次。這一下我好容易才跟他分拆開了,我就拿定主意,要跟他分拆到底,因此我們只並排往回走,一路很少再說什麼話。

他還是由於聽到我告訴他的那個消息而滿心高興呢,還是因為一個勁兒地直回頭琢磨那個消息而滿心高興呢,我不得而知;反正有一種影響,使他滿心高興,卻是不錯的。他吃正餐的時候,比他平素話更多了;他問他母親(我們進家的時候,她有一會兒,離開職守),說他是不是年紀已經很大了,不應該再打光棍了;還有一次看愛格妮那樣一個看法,把我氣得為了可以把他打趴下,叫我把什麼東西獻出去我都肯。

吃完了正餐以後,只剩了我們三個男性在一塊的時候,他更囂張起來。他並沒喝多少酒,或者說,他一滴酒都沒喝。因此,我姑且認為,那一定是他感到勝利的傲慢,再加上我在他面前的引誘,使他把這種心情露骨地表現出來。

昨天我就已經注意到,他老想法子誘惑維克菲先生,叫他多喝酒;同時,愛格妮出去的時候,我看她臉上的神氣,就知道了她的意思,所以我自己只喝了一杯酒,喝完了,就提議,說我們三個人跟愛格妮一塊去。我今天本來也打算那麼辦,但是卻讓烏利亞早搶在我頭裡了。

「我們現在這位客人,很少到我們這兒來的時候,先生,」他對維克菲先生說,那時維克菲先生坐在桌子頭兒上,看着和烏利亞那麼不同;「所以我現在提議,如果你不反對,我們再喝一兩杯酒,表示對他歡迎。考坡菲先生,祝你現康、快喔〔10〕。」

〔10〕 烏利亞嘴裡的「健康、快活」。

我對他隔着桌子伸過來的手,不得不敷敷衍衍地握一下;跟着,我用完全不同的感情,把他的夥友——那位身心交瘁的紳士——的手,握在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