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三十九章 維克菲與希坡 · 1 線上閱讀

據我揣測,我姨婆一定是叫我這樣長期的抑鬱弄得十分不安起來,所以才想出來一套假託之詞,就說她急於要我到多佛鎮上去看一看,她那所出租的小房兒是否一切妥當,還要我跟現在的租戶,訂一個期限更長的租約。捷妮已經調離多佛,在斯特朗太太名下服役了;我在斯特朗太太家裡,天天看到她。她離開多佛的時候,曾躊躇過一陣,不能決定,是否嫁給一個領港的,來作她受的誓與男子決絕那種教育的最後一簣。不過她還是決定不冒昧從事。我相信,那並不是由於她認為應該守節不變,而是由於她碰巧不喜歡那個男人。

我和米爾小姐分離,雖然得咬着牙才能辦到,但是我去多佛,卻有機會能跟愛格妮一塊過幾個鐘頭的安靜生活,所以我還是誠心樂意地就把我姨婆那番假託之詞,信以為真了。我跟那位好心眼兒的博士一商議,說我要請三天假,博士又很願意我借這個機會休息休息——他本來還想叫我多休息幾天,不過我的精力太充沛了,不耐閒得那樣久——所以我就決定往多佛去走一趟了。

至於博士公堂,我在那兒上班不上班,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很可以不必斤斤在意。說實在的,在民教法學家最上層的人物中間,我們的名聲不但鬧得不怎麼香,我們的地位反倒很快地混得不三不四起來。那兒的業務,在斯潘婁先生加入以前、昭欽先生掌權的時候,本來就是對付事兒,斯潘婁先生加入了以後,雖然有新的血液注入,再加上有斯潘婁先生擺出來的一副排場,業務有了起色,但是那卻仍舊不是建立在很鞏固的基礎之上的,所以一下失去了活躍的經理人,就立刻發生動搖。因此業務大為衰落不振。昭欽先生在事務所裡面,雖然名譽很好,但是他卻是得過且過、沒有能力的那種人,在事務所外面的名譽,大家都認為,不足以把在事務所裡面的名譽支撐起來。我現在撥到他手底下了;我看到他只會聞鼻煙,而眼看着主顧都跑了,我比以前越發後悔,不該糟蹋了我姨婆那一千鎊。

不過這還不是頂壞的情況。原來圍着博士公堂里里外外的,有一群專靠博士公堂混飯吃的外界人;他們自己並非民教法學家,但是卻包攬詞訟;他們把案子攬到手以後,叫真民教法學家辦,民教法學家就把名義借給他們,得了贓款和他們合夥同吃——這種人還真不在少數。我們這個事務所,現在既然不管什麼情況,只要招徠主顧就成,所以也和這伙高人,同流合污,設法引誘那些專靠博士公堂混飯的外界人,叫他們把招徠的案子交給我們辦。買結婚證的和辦遺產不多的遺囑的,都是我們銳意承攬的,也是我們賺錢最多的。因此對於這種生意的競爭,可就達到了高峰了。在通到博士公堂的每一條路上,都安插了硬架和軟勸的人;他們的任務是,盡力把所有身穿喪服的男女和所有面帶羞容的紳士截住了,把他們拉到各自雇用他們的事務所里去。他們執行這種任務,十二分地盡心,因此我自己就有兩次,在他們還沒認出來是我的時候,叫他們死拖硬拽地弄到了我們主要對頭的事務所里。這些拉生意的紳士們,既然利益矛盾,因而很易犯脾氣,個人衝突於是發生;我們用了一個硬架軟勸的人(他從前是干賣酒那一行的,後來又當了立誓經紀人〔1〕),有好幾天的工夫,都鼻青眼腫地晃來晃去,因而惹得博士公堂議論紛紛。這種拉生意的人,不論誰,要是把一個穿黑衣服的老太太很客氣地從車裡攙扶出來,把她打聽的那個民教法學家,不管是誰,一概說是死了,把雇用他的那個民教法學家說成是那個死了的法學家合法的繼承人和代表人,把那個老太太架到雇用他的那家事務所里(有時感情很激動的樣子),他們都認為那絕沒有什麼。有好些俘虜就是這樣押解到我跟前的。說到結婚許可證的話,人們對於這種生意的競爭,簡直地都劇烈到難以想象的程度;一個羞澀的紳士,想要買結婚許可證,那他什麼都不必做,而只跟着他頭一個遇到的眼線去就成了,再不就看那些眼線交手,看誰頂有勁,他就跟着誰去。我們有一個錄事,也兼任這種綁架的職務,他在競爭最劇烈的時候,竟永遠頭上戴着帽子坐在那兒,為的是一有人入了彀中,他馬上就可以衝出去,帶着那個人到主教代理官面前宣誓。這種軟勸硬架的方式,我相信,一直到今天,還仍舊繼續存在。我最後一次到博士公堂去的時候,一個身強力壯的平民,繫着條白圍裙,從門道一下跑出來把我抓住了,在我耳邊上打着喳喳說,「要買結婚許可證嗎?」我費了好大的勁,才幸而免得他雙手把我抱起,一直腳不沾地,抱到一家民教法學家的事務所里。

〔1〕 英國制度,凡在倫敦,欲做股票經紀人者,須在區長或市長面前,正式宣誓,始得執行業務。

現在讓我不要再生枝節,一直奔往多佛好啦。

我到了多佛,只見那所小房兒那兒,一切都很令人滿意;同時,還有一種情況,能叫我姨婆特別高興,因為她那個租戶,繼承了她那種敵愾之氣,和驢不斷地交戰,這是我一報告她,她就要引以為快的。我在多佛把我應辦的那點小事都辦完了,在那兒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徒步往坎特伯雷走去,那時又是冬天了。那天那種清新料峭的大氣、起伏蜿蜒的丘陵,使我覺得前途還有光明。

我到了坎特伯雷,帶着喜悅而有節制的心情,在它那古老的街上逍遙漫步,因此精神得到安定,心境得到平靜。只見那兒,鋪子門前掛的還是舊日那種招牌,鋪子上面寫的還是舊日那種字號,鋪子裡面做買賣的還是舊日那種商人。從我在那兒做學生的時候起,好像過了很長的歲月了,然而那個地方,變化卻那樣小,這不由不使我納悶兒;後來我又一想,我自己也並沒有多大的變化呀。說也奇怪,我心裡覺到的那種和愛格妮不能分開的安靜氣氛,好像也瀰漫在她居住的城市裡。大教堂的高閣,尊嚴壯麗,巍然矗立,年老的群居鴉和噪聒鴉,鳴聲嘹亮,使它們的棲止比純粹的寂靜更顯得幽僻;殘缺的門道上,一度滿滿地鑲嵌着的雕像,都早就剝落酥軟了,跟從前虔誠地注視它們的香客一樣;寂靜的角落,有幾百年的藤蘿,在傾圮的山牆和屋壁上攀附纏繞;屋舍古老;田園、丘原、林野,都滿散布着牛羊:在所有這些景物上,在所有這些地方上——我都感到同樣恬適平靜的氣氛,同樣沉思深念,柔和溫雅的意味。

我到了維克菲先生的公館了,只見在樓下那個小屋子裡,從前烏利亞·希坡老在那兒坐着的地方,米考伯先生正一刻不停、一個勁兒地拿着筆抄寫。他穿着一套像法界人士穿的黑衣服,在那個小小的公事房裡顯得非常肥胖壯大。

米考伯先生見了我,特別地高興,不過同時,也稍微露出一種手足無措的意思來。他本來想要馬上就把我帶到烏利亞面前,不過我謝絕了。

「這一家,我從前就很熟,你難道不記得啦嗎?」我說,「我自己就知道從哪兒上樓。法律這一行,你覺得怎麼樣,米考伯先生?」

「我的親愛的考坡菲先生,」他回答說。「對於一個想象豐富的人說來,學習法律,繁瑣零碎的東西太多了,這是我不喜歡它的地方。即便在我們有關業務的往來信件里,」他一面說,一面往他正寫的幾封信上瞥了一眼,「你的思想也都不能自由遨遊,作高飛遠舉的表達;不過,法律仍舊得說是一種偉大的行業。不錯,一種偉大的行業!」

於是他又告訴我,說他現在住的,就是烏利亞·希坡的舊居;米考伯太太能再一度在她自己家裡接待我,一定非常地高興。

「那個地方很下賤,」米考伯先生說,「我這是引用我的朋友希坡最愛說的一句話;不過日後更寬敞舒適的居處,也許可以用它作階梯。」

我問他,頂到那時候,他的朋友希坡對他的待遇,他是否有可以認為滿意的地方?他先站起來,看了看門是否關嚴了,然後才低聲跟我說:

「我的親愛的考坡菲,一個人,老受經濟困難的壓迫,跟一般人打起交道來,總是處於不利的地位。要是那種壓迫,逼得人不能等薪俸正式到期、正式發放,就得領取薪俸,那他那種不利,不但不會減少,而反倒要增加。我所能說的話只是:我曾對我的朋友希坡作過請求,這其中的詳情,我不必細說,而我的朋友希坡,從他答應我這種請求的態度上看,足以稱得起不但頭腦清楚,而且心地善良。」

「我倒覺得,他那個人,對於錢財,不會很大方,」我說。

「對不起!」米考伯先生帶出侷促忸怩的樣子來說,「我是根據我的經驗,來談我的朋友希坡的。」

「你的經驗居然能這樣可喜可賀,這是我樂於聽到的。」

「你太垂愛了,我的親愛的考坡菲,」米考伯先生說,說完了,哼哼起小調兒來。

「你常見維克菲先生嗎?」我想換一換話題,因而問他道。

「不常見,」米考伯先生漫不經意地答道。「維克菲先生這個人,我敢說,居心非常地好,不過他可——簡單地說吧,他可過時了。」

「我恐怕,他那位夥友,存心故意地叫他過時吧,」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