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三十八章 事務所瓦解 · 3 線上閱讀

「我並不是從那個角度提到這一節的,」斯潘婁先生說。「如果你真是圖財謀利,考坡菲先生,那於你自己,於我們所有的人,就更好了——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更老成謹慎一些,不像現在這樣,完全遂着年輕人的性子胡鬧一氣,那就更好了。所以我的意思,不是從你那個角度出發的。我只是從另一個完全不同的角度來問你;你大概也了解,我有點財產,要留給我的孩子吧?」

一點不錯,我作過那樣假設。

「你在這個博士公堂里,既然天天都看到,人們關於遺囑的安排,怎樣可以發生種種令人難解、忽略疏漏的情況——在一切事物之中,這種情況,能把人類行動的矛盾里最奇怪的地方表示出來:你既然看到這種情況,那你不大會認為,我沒把我的遺囑寫好了吧?」

我把頭一低,表示同意他的話。

「我已經給我的孩子安排得妥妥噹噹的了,」斯潘婁先生說他顯然越來越虔誠,同時一面輪流着用腳尖和腳跟支着身子,一面搖頭。「我難道能因為現在有這種年輕人胡鬧,就把它改了嗎?你這只是一種愚妄的行為;一種胡鬧的把戲。過了一會兒,這就要比一根羽毛還無足輕重。不過,如果這件傻事,你不肯死心塌地、完完全全從此不再沾手,那我也許——那我也許出於一陣的焦灼憂慮,不得不採取派人看守她、叫人保護她的辦法,免得她在婚姻方面,受到任何愚蠢行動的後果。現在,考坡菲先生,我希望,你不要非逼得我,即便一刻鐘的工夫,把已經合上了的生命簿子〔6〕再打開了不可;不要非逼得我,即便一刻鐘的工夫,把長久以來就安排好了的嚴重事項,再打亂了不可。」

〔6〕 生命簿子,見《新約·啟示錄》第20章第12節等處。憑此簿以判死者善惡。此處泛用。

他的態度里,有一種安閒之神,一種平靜之氣,一種恬然西下的夕陽所有的靜穆——使我看着,深受感動。他那樣心平氣和,那樣聽天由命——顯然把後事都安排得千妥萬妥,結束得有條有理——因此,他這個人,只要一想到他的後事,痛惜子女之情,就油然而生。我真覺得,他由於深切地感到這一切一切,眼裡都湧出淚水來了。

但是我卻怎麼辦呢?叫我割捨了朵蘿是辦不到的,叫我割捨了我自己的心,也是辦不到的。他告訴我,說我頂好用一個星期的工夫來考慮他說的話,那我怎麼能說,我不聽他,我不要用一星期來考慮呢?然而我又怎麼能不懂得像我這樣的愛情,不論多少星期都不能有所影響呢?

「同時,你可以跟特洛烏小姐談一談,或者跟任何通達世務的人談一談,」斯潘婁先生一面用兩隻手整理着他的領巾,一面說。「用一個星期的工夫好啦,考坡菲先生。」

我委委曲曲地聽了他的話;跟着臉上帶着所有我能露出來的愁悶失望而卻忠誠不渝的神氣,走出了屋子。枚得孫小姐濃重的眉毛,從我後面看着我走到門口——我只說她的眉毛,而沒說她的眼睛,因為眉毛在她臉上,是更重要的東西——她那時的樣子,和她從前那一天早晨在布倫得屯我們那個起坐間裡,絲毫不差;因此,我真覺得,好像我又做不上功課來了,那本可怕的拼字課本又死沉沉地壓在我的心頭了——那本書,每頁中間印着橢圓形木刻插圖,在我還是小孩子的心目中,看着跟眼鏡上的玻璃片一樣。

我回到了事務所,用手捂着臉,把老提費和其餘的人,一概屏之於不聞不見,在我自己獨占的角落裡,坐在公事桌前面,琢磨這場大禍,真像地震一樣,會絲毫沒有防備,突然發生;我琢磨着的時候,心裡一恨,罵起吉卜來;同時我為朵蘿難過,那份痛苦就更不用說了:我真納悶兒,不明白當時我為什麼沒拿起帽子來,瘋了一樣地跑到諾烏德去。我想到他們都怎樣嚇唬她,把她嚇哭了,而我卻又不在那兒安慰她:這種想法,弄得我五內如焚,心肝摧折;因此我立刻給斯潘婁先生寫了一封荒唐的信,哀求他,不要把我命中應受的可怕後果,硬安在朵蘿身上。我懇求他,千萬不要使她那樣溫柔的天性受到折磨,千萬不要叫她那棵嬌嫩的鮮花受到蹂躪:據我現在還能記得的,我在那封信里,一般地都把他看作是一個吃人的巨怪或者汪特里的毒龍〔7〕,而並非把他看作是朵蘿的父親。我把這樣的一封信在他回來以前封好了,放在他的桌子上;他回了屋子以後,我從他那個屋子一半開着的門那兒,看到他拿起那封信來看。

〔7〕 食人之毒龍,為英雄冒爾所殺。見培綏的《英國古詩歌鈎沉》。

在那天午前整個的時間裡,他沒再說什麼;不過,下午的時候,他離開事務所以前,他卻把我叫到他的屋子裡,告訴我,說叫我放心,一點也用不着為他的女兒惴惴不安。他說,他已經切實地告訴過她,說那只是一場胡鬧;除了這個話,他再就沒有什麼別的可以對她說的了。他相信,他這個爸爸很慈愛(這實在不假),所以我很可以不必為她擔心。

「如果你還要犯傻,或者還要固執,考坡菲先生,」他說,「那我也許得把我女兒再送到外國,去住半年;不過我想你還不至於那樣。我希望你過不了幾天,就看出來,你這種行為是不對的了。至於枚得孫小姐,」因為我在信里曾提到她,「我對於她那樣時刻不懈地盡職負責,表示敬意,還很感激;不過我可告訴過她,叫她牢牢記住,一定不要再提這件事。我沒有別的,考坡菲先生,我只願意大家都把這件事忘了。你那方面,也沒有別的,考坡菲先生,也只是把這件事忘了。」

沒有別的!我在我寫給米爾小姐的短信里,把斯潘婁先生這種看法,滿腹辛酸地引用了。我用抑鬱而譏諷的口氣說,我沒有別的,只是把朵蘿忘了。這就是我所應做的一切,但是這個一切,到底是什麼呢?我求米爾小姐當天晚上見我一面。如果這個見面,得不到米爾先生的允許和同意,那我求她在房後的廚房裡——有熨衣台的屋子——偷偷地見我一面也好。我對她說,我的理智,已經坐不住龍霄寶殿了,只有她,只有米爾小姐,才能使它不從寶座上跌下來。我簽名的時候,用的是「她那個要發瘋的人」一類的字樣。在我打發信差把這封信送走以前,我又把信看了一遍;那時候,我不由要覺得,那封信寫得未免有些像米考伯先生的風格。

不過,不管怎麼樣,反正我把信送走了。晚上,我去到米爾小姐住的那條街,在那兒來回地走,一直到米爾小姐的女僕偷偷地把我領進去,從通着地窨子的門〔8〕那兒,進了房後的廚房。從那一次以後,我完全有理由相信,米爾小姐要是叫我從前門進去,把我讓到樓上的客廳里,決沒有什麼不可以的;她所以沒那樣辦,不是由於別的,而只是由於米爾小姐喜歡奇幻的氣氛和神秘的意味。

〔8〕 地窨為僕人等所住,或作廚房,另有門,專供僕人及送貨人出入。

在房後的廚房裡,我瘋了一般胡說了一氣,這是我當時應有的光景。我想,我到那兒去,就是為的要使自己出醜,我十分敢保,我也就真出醜到家了。米爾小姐從朵蘿那兒接到了一封匆匆寫的短信,信里告訴她,說一切都叫人發現了,同時說,「哦,我求你到我這兒來一趟,朱麗葉,你千萬要來一趟,千萬,千萬!」不過米爾小姐卻懷疑,不知道她去了,那一家裡最高的當權人是否讓她進門,所以沒馬上就去,於是我們兩個,都在撒哈拉大沙漠裡,來了個前不巴村,後不着店,日暮途窮。

米爾小姐口若懸河,令人驚異。她有的是話,她也願意把話都傾吐出來。雖然她也陪着我流淚,我卻不由要覺得,她從我的痛苦中,得到極大的享受。她用手拍我的痛苦,我這是比方說,儘量從中吸取快樂。她說,現在我和朵蘿之間,有了一條鴻溝了,只有愛神用他的長虹〔9〕才能在這條鴻溝上搭起一座橋來。在這個嚴酷的世界裡,愛情永遠要受折磨;過去一直是這樣,將來也要永遠是這樣。不過那不要緊,米爾小姐說,真誠的心,雖然有蛛網緊縛〔10〕,終究要掙脫而出;那時候,愛就怨恨全消,如願以償了。

〔9〕 長虹本為希臘神話中天帝使者由天上通到人間所走的路。此處米爾小姐把它挪用於愛神。

〔10〕 比較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第3幕第2場第123行說,「這兒,畫家像蜘蛛一樣,把她的頭髮畫得像面金網,好把男人的心緊縛,使它比蚊蠓陷入蛛網還要牢固。」

她這些話,我聽了並沒得到什麼安慰,不過米爾小姐卻並沒鼓勵我,叫我拿虛幻作希望。她把我弄得比先前更苦惱了。我覺得,她真稱得起是一個朋友,我也當真以極深厚的感激之情那樣對她說了。我們兩個商議好了,決定她第二天早晨,一起來就往朵蘿那兒去;到了她那兒,或者從態度上,或者在言辭中,一定要想法叫朵蘿知道:我對她如何忠誠不渝,我為她如何苦惱萬分。我們分別的時候,真是不勝悲傷;同時我認為,米爾小姐儘量享受了一番。

我到了家,把話都私下裡對我姨婆說了;她雖然盡力安慰我,我還是抱着絕望的心情上床睡下。第二天,我起床的時候抱着絕望的心情,出門的時候,也抱着絕望的心情。那時是星期六早晨,我起來,就一直地往博士公堂去了。

我走到了可以看見我們那個事務所的門的時候,我看到帶號牌的信差都一塊站在門外面,交頭接耳地議論,還有六七個閒雜人,隔着窗戶往裡面瞧,窗戶卻是關着的;我見了這樣,吃了一驚。我加快腳步,從人叢中擠過去,看到他們臉上的樣子,直納悶兒,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就這樣急忙進了屋裡。

只見那幾個錄事都在屋裡,卻沒有人做任何事。老提費就坐在別人的凳子上,帽子也沒掛起來,我得承認,這種情況,他生平還是第一次。

「出了不得了的禍事了,考坡菲先生,」我進了屋子的時候,他說。

「什麼禍事?」我喊着問道。「出了什麼禍事了?」

「你沒聽說嗎?」提費喊道,其餘的人,也都圍在我身旁,同樣喊道。

「沒聽說!」我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說。

「斯潘婁先生,」提費說。

「他怎麼啦?」

「死啦!」

我只覺得,我自己倒沒怎麼樣,而事務所卻天旋地轉起來。一個書記把我扶住了。他們把我安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把我的領帶給我解開了,給我拿了些涼水來。我根本不知道,我這一暈一醒,中間經過了多少時間。

「死啦?」我說。

「他昨天在城裡吃的飯,」提費說,「吃完了,他叫車夫坐着驛車先回家,他這樣把車夫打發開了——像他有的時候那樣,這是你知道的——就自己趕着車回鄉下——」

「呃?」

「可是輕便馬車到了家的時候,他並沒在車上。拉車的馬在馬棚的柵欄門口站住了。僕人拿着燈出去一看,車裡並沒有人。」

「馬是不是撒歡兒來着?」

「沒撒歡兒,因為馬並沒發熱麼,」提費把眼鏡戴上了說。「據我了解,馬並沒比平常那種跑法更發熱。馬韁繩折了,可是有先在地上拖過的樣子。全家的人立刻都驚動起來了;他們裡面有三個,順着大路找去。找了有一英里地那麼遠,才找到了他。」

「比一英里還遠,提費先生,」一個年輕的錄事插嘴說。

「是嗎?我想你說得不錯,」提費說——「比一英里還遠——就在靠近教堂的地方,臉朝下趴着,身子一半躺在大路邊兒上,一半躺在人行道上。究竟他是一下子中風,從車上倒栽下去的,還是覺得要發病,先就從車上下來的——還是即便在車上,就已經與世長辭了——好像沒有人知道。反正他們找到他的時候,他就已經完全不省人事了;即便當時他還有氣兒,那他也不會說話了。他們急忙請大夫,找藥,不過全都沒有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