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三十八章 事務所瓦解 · 2 線上閱讀

枚得孫小姐把眼光下視,把腦袋搖晃,好像對斯潘婁先生抗議,說他不該把她的話頭打斷,跟着皺着眉頭、板着面孔,接着說:

「既是我只能把我的話限於事實,那我要盡力把話說得枯燥乾巴。這種說法,也許得算是這件事應有的說法吧。我已經說過了,先生,我有相當長的時期,就對斯潘婁小姐和大衛·考坡菲的關係方面,生了疑心了。我時常想法子,要找能確實證明我這種疑心的把柄,不過可沒找到。因此我忍住了,沒對斯潘婁小姐的父親說。」她說到這兒,狠狠地瞧了斯潘婁先生一眼;「因為我知道,在現在這種情況里,普通一般人,總是不願意承認,說我這是絲毫不苟、盡職負責。」

斯潘婁先生好像叫枚得孫小姐這種賽過鬚眉的嚴厲態度嚇倒了,所以用手表示求和的樣子稍微一擺,請她不要那麼嚴厲。

「我因為我兄弟結婚,離開了諾烏德一些時候。等到我回了諾烏德,恰好斯潘婁小姐也從她的朋友米爾小姐家回來了,」枚得孫小姐用鄙夷的口氣說;「那時候,我只覺得,斯潘婁小姐的態度,比以前更令人可疑了。因此我才嚴密地注視起斯潘婁小姐的行動來。」

親愛的、心軟的小朵蘿,竟這樣毫不覺得,有條毒龍在暗中看着她〔5〕!

〔5〕 西洋古代神話及中古史詩中,以龍或蛇守護寶物。

「不過,」枚得孫小姐接着說,「我還是沒看出有什麼破綻來,一直頂到昨兒晚上。我一直覺得,斯潘婁小姐的朋友米爾小姐給斯潘婁小姐的信太多了;但是米爾小姐既然是斯潘婁小姐的父親完全讚許的朋友,」這是又給了斯潘婁先生當頭一棒——「那我當然不便橫加干涉。如果我不可以說,『人心天生險惡』,至少我可以——至少我必得——提一提,『託付非人』;我想我這樣提法,並不為過。」

斯潘婁先生抱歉的樣子嘟囔着說不錯。

「昨兒晚上,吃過茶點以後,」枚得孫小姐接着說,「我看見那個小狗在客廳里,忽然一跳,跟着又打滾,又嗚嗚地叫,嘴裡不知道叼了什麼東西逗着玩兒。我跟斯潘婁小姐說,『朵蘿,你瞧,狗嘴裡叼的是什麼東西?哦,原來是一張紙,斯潘婁小姐一聽這話,馬上用手往她的長袍上一摸,跟着突然喊了一聲,就往小狗跟前跑。我把她截住了,對她說,『朵蘿,我的親愛的,你讓我來好啦。』」

哎呀吉卜啊,你這個討厭的狗東西,那麼,這個漏子都是你捅出來的了!

「斯潘婁小姐想要賄賂我,」枚得孫小姐說,「就又吻我,又給我針線匣,又給我小件的珠寶——所有這些,我當然不必細說。那個小狗,見了我來到它跟前,就鑽到沙發底下去了,費了好大的事,才用火鏟火鈎把它掏出來了。即便它從沙發底下出來了以後,它嘴裡仍舊叼着那封信不放。我想法要從它嘴裡把那封信奪過來的時候——那是冒着馬上叫它咬了的危險的——它把那封信,用牙咬得緊極了,因此我揪那封信,竟連它整個的身子都帶起來,吊在空里了。後來我到底把信弄到手了。我把這封信看了以後,就追問斯潘婁小姐,說她手裡一定還有好多同樣的信;最後才從她那兒得到了這一包,那就是大衛·考坡菲這陣兒拿着的。」

她說到這兒打住了。她吧地一聲,把提包合上了,也吧地一聲把嘴閉上了。看樣子,真是寧肯斷折,也決不肯屈饒。

「剛才枚得孫小姐說的話,你都聽見啦吧?」斯潘婁先生轉到我這一面說。「我現在請問,考坡菲先生,你有什麼回答的話沒有?」

我那一刻眼前出現的景象,只是我心坎上供養的那位美麗的小寶貝,如何整夜哭泣——她那時如何孤寂,如何苦惱,如何驚怕——她如何令人可憐地懇求哀告那個心如鐵石的婦人饒恕她——她如何吻那個婦人,給那個婦人針線匣和小玩意,而那個婦人卻毫不動心——她又如何萬分難過,而都只是為了我——這一幅圖畫,把我當時所能振作起來的一點尊榮之心減弱了不少。我恐怕,我有一兩分鐘的工夫,全身抖成一片,雖然我盡了我最大的努力來掩飾這種情況。

「我只能說,所有的錯,都是我的;除此而外,先生,」我回答他說,「我沒有別的可說的了。朵蘿——」

「請你叫她斯潘婁小姐好啦,」朵蘿的父親威儀儼然地說。

「——是受了我的引誘,聽了我的勸說,」我把那個冷落的稱呼咽了下去,接着說,「才同意保守秘密的。我對於這種情況,深切地引以為憾。」

「這大部分得說是你的錯,老先生,」斯潘婁先生一面在爐台地毯上來回地走着,一面說,說的時候,因為他的領巾和脊椎骨都太硬了,只得用全身,而不能單用頭,來加強他說的話。「你這種行為是偷偷摸摸、很不體面的,考坡菲先生。我請一位紳士到我家去的時候,不管那位紳士是十九歲,還是二十九歲,還是九十歲,我都是以無猜無忌的誠心待他的。如果那位紳士辜負了我那種誠心,那他就是做了一件很不名譽的事,考坡菲先生。」

「我敢對你保證,先生,我深深感到這一節,」我回答他說。「不過,在這以前,我可從來沒想到那是不名譽的。我一點也不撒謊,實實在在地以前沒想到那是不名譽的,斯潘婁先生。我愛斯潘婁小姐,都愛得——」

「得了吧,別胡說啦!」斯潘婁先生紅着臉說。「請你不要當着我的面,說什麼你愛我女兒的話啦,考坡菲先生!」

「要不是因為我愛她,那我還能替我的行為辯護嗎,先生?」我盡力低聲下氣地說。

「難道因為你愛她,先生,你就能替你的行為辯護啦嗎?」斯潘婁先生在爐台地毯上突然站住了說。「你對於你自己的年齡,是否考慮過,對於我女兒的年齡,是否考慮過,考坡菲先生?我跟我女兒之間應有的那種信賴,要是遭到暗中的破壞,那是怎麼一種情況,你是否考慮過?你對於我女兒的社會地位,對於我為她計劃的前途,對於我給她打算留的遺囑,是否考慮過?考坡菲先生,你對於任何問題,是否考慮過?」

「我恐怕,先生,我考慮的很少,」我把我感到的恭敬和歉意盡力對他表示出來,回答他說。「不過,請你相信我好啦,我可把我自己的社會地位考慮過。我當初跟你談我的情況的時候,我們已經訂了婚了——」

「我請你,」斯潘婁先生說,說的時候,使勁用一隻手把另一隻手一拍,只顯得比以前我看見他的時候更像潘齊——即便在我的絕望中,我都忍不住要注意到這一點——「不要跟我談什麼訂婚不訂婚啦,考坡菲先生!」

那位完全不動聲色的枚得孫小姐,只格格一聲,笑了一下,表示鄙夷。

「我當初跟你說我的境況已經變了的時候,先生,」我又開口說,我這回用的是一種新的說法,來代替原先他聽着很不順耳的說法,「這種秘密行動——我不幸連累了斯潘婁小姐,叫她跟我一同保守秘密的行動,已經開始了。自從我遭到了那番變故以後,我曾用盡了勁頭,使盡了力氣,來改善我的地位。我敢保證,在相當的時間以內,我能改善我的地位。你能不能容我時間——不論多長都成?我們兩個,先生,還都很年輕——」

「你這話倒說對了,」斯潘婁先生插嘴說,同時一面不住地點頭,一面使勁皺眉,「你們兩個,還都很年輕。所以這都是你們胡鬧。不要再胡鬧下去啦。你把那些信拿回去,扔到火里好啦。你也把斯潘婁小姐給你的信交給我,我好把它們也扔到火里,以後我們的交接,雖然只限於博士公堂,這是你知道的,但是我們卻可以同意,過去的事,永遠不要再提。好啦,考坡菲先生,你並非不通情達理的人;這種辦法,就是通情達理的辦法。」

那不成。我不能同意他這種辦法。我很抱歉;不過除了情理以外,還有更高的東西。愛就高於世間一切的物事;而我愛朵蘿,愛得五體投地;朵蘿也愛我。我並沒一字不差地對斯潘婁先生照這樣說;我把那番話說得能怎麼柔和就怎麼柔和;不過我卻把那番話里含的意義全透露出來了;而我對那番話里的意思,是堅決不變的。我認為,我並沒使自己顯得非常可笑;不過我卻知道,我對於那番話的意思很堅決。

「很好,考坡菲先生,」斯潘婁先生說;「這樣的話,那我只好看一看我女兒是否聽我的話了。」

枚得孫小姐發出來一種表現力極強的聲音,一口拖長了的呼吸之氣,也不是嘆息,也不是呻吟,但是兩種都像;她就用這種聲音,表示了她的意見,認為剛一開始的時候,斯潘婁先生就應該叫他女兒聽他的話。

「我要試試看,」斯潘婁先生得到了枚得孫小姐的支持,更以為然地說,「我女兒聽不聽我的話。你是不是不想把這些信拿回去,考坡菲先生?」因為我把那些信放在桌子上。

我跟他說,不錯。我希望,他不會認為我不對,不過我卻不能從枚得孫小姐手裡把這些信拿回去。

「也不能從我手裡把這些信拿回去?」斯潘婁先生說。

「不能,」我極盡恭敬地回答他說;也不能從他手裡把那些信拿回去。

「很好!」斯潘婁先生說。

跟着在大家都靜默無言的情況下,我就拿不定主意,不知道還是待在那兒,還是離開那兒。到後來,我悄悄地朝門那兒走去;本來打算要對斯潘婁先生說,我要是離開那兒,就能更平心靜氣地把他的心情加以考慮;但是還沒有等我開口,他就把手插在褂子上的口袋裡——他盡其所能,才能把手插在那兒——臉上帶出一種整個看來我得叫作是絕不容懷疑的虔誠態度,說:

「考坡菲先生,我並非毫無財產、一貧如洗的人;而我女兒,是我最親近、最疼愛的直系卑親屬:這種情況,你大概也了解吧?」

我連忙回答了他,大意是說,我既然都是因為拼卻一切地愛朵蘿,才走錯了現在這一步,那我希望,斯潘婁先生不要認為我這種錯誤里,還摻雜着圖財謀利的動機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