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三十七章 一杯冷水 · 2 線上閱讀

如果我愛朵蘿,還有可能比以前更甚,那我敢保,我那時就是那樣。不過我卻覺得,她有一點不切實際。這種情況,使我的熱烈勁頭鬆了一些;因為我感到,我很難把我這種熱烈勁頭傳給朵蘿。我於是又作了一番努力。等了一會兒,她的心境又完全平靜了,她用手把吉卜的耳朵卷着玩起來了(那時吉卜正趴在她的膝上),於是我板起面孔來說:

「我的心肝!我有一句話,要跟你說一說,可以不可以?」

「哦,我請你可不要再說什麼實際不實際的話啦!」朵蘿求告着說,「因為我一聽那種話,我就要怕得什麼似的!」

「我的寶貝兒!」我回答她說,「我要說的話裡面,一點也沒有叫你可怕的。我要你對這個話,完全換一種眼光看待。我想要叫這個話給你增加力量,使你得到鼓舞,朵蘿!」

「哦,不過那太叫人可怕了!」朵蘿喊道。

「我的心肝,絕沒有什麼可怕的。有了持久的恆心和堅強的意志,咱們就可以忍受更惡劣的遭遇。」

「不過我可一丁點兒意志都沒有,」朵蘿說,一面把鬈髮搖擺。「你說,吉卜,我有嗎?哦,你吻吉卜一下,叫人高興點好啦!」

想要不吻吉卜,是不可能的,因為朵蘿抱着吉卜,把它送到我的嘴邊兒上,叫我吻它;同時還用她自己那張明艷、鮮紅的小嘴兒,作出吻的樣子來,教給我怎麼個吻法;她還堅持着,非叫我吻的時候,四平八穩地恰好吻在吉卜的鼻子正中間不可。我照着她的話辦了——她因為我服服帖帖地聽了她的話,跟着回報了我一吻——她還把我那一本正經之氣,在我也說不上究竟有多長的時間內,化為烏有。

「不過,朵蘿,我的心肝!」我後來到底又板起面孔來說,「我剛才正有一句話,想要跟你說來着。」

她一聽這話,就把她那兩隻小手合在一起,舉了起來,請我、求我,千萬不要再嚇她;那時她那種樣子,即便叫遺囑法庭里的法官看見了,都得墜入情網。

「我決不再嚇你,我的親愛的!」我對她下保證說。「不過,朵蘿,我的愛,如果你有的時候,也想一想——我這並不是說,叫你垂頭喪氣地想,這是你知道的,決不是那樣——不過,如果你有的時候,也想一想——只是為了給你自己打一打氣——你想一想,你跟一個窮人訂了婚——」

「別說啦,別說啦!我求你別說啦!」朵蘿喊着說。「這個話叫人聽着太可怕了!」

「我的命根子,絕對不可怕!」我高高興興的樣子說。「你要是有的時候,把那種情況想一想,偶爾也對於你爸爸的家務事留一留神,想法養成一種操持家庭瑣事的習慣——比如記一記日用賬之類——」

可憐的小朵蘿,聽了我這種提議,發出了一種好像一半嗚咽啜泣、一半尖聲喊叫的聲音。

「——那樣一來,那於咱們以後就非常地有用處了,」我仍舊接着說。「你要是答應我,肯把我要給你的一本小書——一本講烹飪的小書——念一念,那對於咱們兩個,都會有說不出來的好處。因為咱們的生活道路,我的朵蘿,」我說到這兒,對於我談的這個題目熱烈興奮起來,「是崎嶇不平的;要把它弄平了,完全得靠咱們自己。咱們一定得有勇氣。咱們在這條道路上,要遇到種種障礙。咱們一定得迎上前去,把障礙剷平清除了!」

我正滔滔不絕地講,同時兩手緊握,臉上就帶出頂熱烈的神氣來;不過再說下去,卻完全沒有必要了。我已經說得很夠了。我又犯了剛才的毛病了。哦,朵蘿真嚇壞了!哦,朱麗葉·米爾在哪兒哪!哦,快把朵蘿交給朱麗葉·米爾,把她帶走了吧!這種情況,簡單地說吧,把我鬧得神志失常,在客廳里如瘋似狂地團團亂轉。

我想我這一回可把她的小命兒給送了。我用涼水往她臉上灑。我雙膝跪在地上。我薅自己的頭髮。我罵我自己,說我是一個全無心肝的野獸,不通人情的畜生。我求告她,叫她饒恕我。我哀告她,叫她抬起頭來瞧。我把米爾小姐的針線匣胡翻亂抓了一氣,想找聞藥瓶子;但是在我當時那種痛苦之中,我把一個象牙針匣錯當了聞藥瓶子了,因此把所有的針,都撒到朵蘿身上。吉卜也跟我一樣,像瘋了似的;我就用拳頭照着它比劃。我把一切能做的瘋狂舉動全都做了,神志迷失得不知道到了哪兒去了,然後米爾小姐才來到屋裡。

「這是誰幹的事兒?」米爾小姐一面救護她的朋友,一面喊道。

我回答她說,「是我,米爾小姐!都是我乾的!你瞧,我就是那個毀滅者!」——反正是這一類的話吧——說完了,一頭扎到沙發的墊子裡,用墊子把臉蓋住了。

起初的時候,米爾小姐只當我們兩個吵架來着,只當我們兩個跑到撒哈拉大沙漠的邊兒上去了。不過她不久就看出事態的真相來了;因為我那位親愛的、心腸軟的小朵蘿,抱住了她的朋友,起先滿口只喊我是「一個可憐的苦力」;跟着為可憐我哭起來,把我抱住了,求我允許她把她的錢都給我;於是又摟着米爾小姐的脖子嗚嗚地哭,只哭得她那顆仁愛溫柔的心,像要碎了一樣。

米爾小姐一定是專為給我們兩個做福星才下世為人的。她只用幾句話,就從我這方面了解了全部事實的真相,跟着安慰朵蘿,慢慢地把她說服了,證明了我並不是一個苦力——我從朵蘿敘說這件事的話里,我相信,朵蘿一定把我認作是一個水手,整天價在一塊板子上,推着手車搖晃不穩地來往——因此叫我們兩個平復如初。到了我們兩個都十分安靜下來,朵蘿上了樓去用玫瑰水擦眼睛〔1〕的時候,米爾小姐拉鈴兒,叫人預備茶點。在接着來的那段時間裡,我告訴米爾小姐,說她永遠是我的朋友,如果我有忘記了她對我們的同情的時候,那一定是我的心臟不會跳動的那一天。

〔1〕 玫瑰水除用作香水外,還可用以擦哭泣後的眼睛,因其有清涼作用。

於是我對米爾小姐把我剛才想對朵蘿解釋而沒能成功的話,解釋了一番。米爾小姐回答我說,照一般的道理講,心神舒暢地住在簡陋逼仄的茅屋裡,比起冷酷無情地住在巍峨壯麗的宮殿裡來,還是前者優於後者;愛所在的地方,就是一切所在的地方。

我對米爾小姐說,她這句話一點也不錯。除了我以外,還有誰能更懂得這句話的真意呢?因為我對朵蘿的愛,沒有任何別人曾經驗過。但是米爾小姐卻帶着抑鬱的樣子說,如果我這個話是真的,那對於某些心腸軟的人可就好了;我一聽這話,就急忙對她解釋,請她允許我把我說的那句話,只限於人類中的男性。

於是我問米爾小姐,請她告訴我,她是否認為,我對朵蘿說的關於記賬、管家務、念烹飪書那些話裡面,有切於實用的好處?

米爾小姐想了一想,作了以下的回答:

「考坡菲先生,我跟你要打開窗子說亮話。對於某種情況的人說來,精神上的痛苦和折磨,就抵過了多年的經驗;所以我要對你,像一個女方丈那樣,打開窗子說亮話。你剛才說的,並沒有好處。你所說的,對於我們這位朵蘿,全不合適。我們這位親愛的朵蘿,是自然夫人的掌上明珠。她這個人,生來就以光明為形體,以空靈為精神,以喜悅為性情。我毫不掩飾地承認,如果你所說的是辦得到的,那也許很好;但是——」米爾小姐說到這兒,直搖腦袋。

米爾小姐在她這段話的結尾承認了我那番話也許很好;我受了這種承認的鼓勵,斗膽問她,如果為朵蘿起見,她有機會,能使朵蘿注意到將來過實際生活的準備,那她是否能放過那種機會呢?米爾小姐對於我這個問題作了正面的回答,而且回答得非常地快當;因此我又問她,她是否肯把教朵蘿讀烹飪書這件事承擔起來,如果她能用潛移默化的辦法,別叫朵蘿害怕就能接受這種意見,那她是否肯為我做這件無上的功德呢?米爾小姐對於我這種委託也承擔了,不過卻不抱樂觀。

於是朵蘿回來了。我看到她那樣嬌小玲瓏,那樣可疼可愛,我就想,為這一類平常的俗事而去勞累她,是否應該,真叫我懷疑。並且,她那樣愛我,那樣叫人神魂顛倒(特別是看到她叫吉卜用後腿站起來接烤麵包,吉卜不肯,她就捏着吉卜的鼻子往熱茶壺上碰,假裝着懲罰它),而我剛才,卻把她都嚇哭了:我想到這一點,我就覺得,我真是一個巨怪,闖進了精靈仙子的花台月榭。

我們吃完了茶點,朵蘿拿出那個吉他來;她唱上次那些可愛的法文歌兒,歌兒里說到不可能由於任何情況而停止跳舞以及拉、露、拉—拉、露、拉;一直唱得我覺得我比以前越發成了巨怪了。

我們那天的快樂里,只有一點小小的波折:原來在我要走以前那一會兒的工夫,米爾小姐無意中提起「明天早晨」的話來,我就不幸不小心,說我現在既然得勤苦工作了,所以每天早晨五點鐘就起床。朵蘿是否想到我是大宅門兒里一名更夫,我說不上來;不過我那句話,卻給了她極深刻的印象,從那時以後,她再也不彈琴,不唱歌了。

我跟她告別的時候,那句話仍舊盤踞在她的心頭,因為她用撫慰小孩子那種令人可愛的口氣對我說——我老覺得,她那時真把我當作了一個玩具娃娃——

「我說,你可別五點鐘就起床啦,你這個淘氣的孩子。那太胡鬧了!」

「我的愛,」我說,「我有事得做呀。」

「不過我不要你做!」朵蘿回答我說。「你為什麼必得做哪?」

看到她那時那副甜美可愛的小臉蛋兒,嚇得什麼似的,想要告訴她,說我們總得工作才能活下去,除了用輕鬆快活、像開玩笑的態度,還能用任何別的態度嗎?

「哦!這有多麼滑稽可笑!」朵蘿喊道。

「咱們不工作,那咱們怎麼活下去哪,朵蘿?」我說。

「怎麼活下去?不管怎麼都成!反正能活着就得啦,」朵蘿說。

她好像認為,她這樣一說,一下就把問題解決了;跟着由她那顆天真的小心兒的深處,給了我那樣得意的小小一吻;因此我幾乎不忍得打斷她的高興,說她那種答覆是不合情理的;即便有人給我一筆大大的財富叫我說,我都不忍得。

好啦!不錯,我愛朵蘿、我一直不斷地愛朵蘿、我不顧一切、心無旁騖、意無他屬地愛朵蘿。但是同時,我一方面一直不斷頗為勤苦地工作,忙忙碌碌地把我放在爐里的各種鐵活兒都燒得火紅火熱;另一方面,到了晚上,有的時候,我就坐在我姨婆對面,一個勁兒地直琢磨:琢磨我那一次,都怎樣把朵蘿嚇得什麼似的;琢磨我都有什麼頂好的辦法,能挾着吉他,穿過困難的樹林子;一直琢磨到我覺得我的頭髮好像都要變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