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三十六章 奮發力行 · 4 線上閱讀

米考伯先生,剛才一直地都老從那個盛臉水用的大盂子裡給我斟酒,現在插嘴說:

「到坎特伯雷去。我把實話對你說了吧,我的親愛的考坡菲,我已經安排好了;由於那種安排,我跟咱們的朋友希坡訂立合同,要盡心竭力,給他幫忙,為他服務;資格是——貼身書記;名義也是——貼身書記。」

我拿眼直盯着米考伯先生,他見了我那樣吃驚,不由大樂。

「我得正式對你宣布,」他打着官腔說,「主要的是由於米考伯太太有辦事的才幹,會出好主意,所以才有這種結果。米考伯太太從前不是談過向社會挑戰的話嗎?我就用登廣告的方式,向社會遞了戰表,我的朋友希坡就接受了這封戰表:這樣一來一往,我們兩個可就成了英雄惜英雄了。說到我的朋友希坡,他真是非常地精明強幹;我提到他的時候,總是想要盡一切可能,表示敬意。我的朋友希坡,暫時還沒把我固定的報酬定得數目太高;但是就他把我從財政困難的糾葛中解脫出來的情況而論,他可已經幫了我不小的忙了,因為他看出來我都可能替他做多少事。我把希望暗中寄托在我能替他做事的能力上。我碰巧生來就有的那種機警和才力,」米考伯先生帶着他從前那種文明優雅的神氣,一方面有些自誇,一方面又有些自謙,說道,「我將來都要拿出來,替我這位朋友希坡盡忠效力。我已經懂得一些法律了——關於被告方面的民事訴訟程序,我已經懂得一些了。我還要馬上就把英國一位最著名、最突出的法學家所寫的《法律詮釋》仔細鑽研一番。我得再補充一句:我說的這位法學家,就是法官布萊克斯屯〔11〕。我這種補充,我相信是必要的。」

〔11〕 布萊克斯屯(1723—1780),英國法學家,著有《英國法律之詮釋》。

米考伯先生說的這些話——實在說起來,那天所有說的那些話的大部分,都不是一氣說下去的,常受到攪擾而中斷;因為米考伯太太一會兒發現,米考伯大少爺坐在他的靴子上;一會兒又發現,他用兩手抱着腦袋,好像覺得腦袋要裂開似的;一會兒又發現他無意中用腳在桌子底下踢特萊得先生;一會兒又發現他把右腳搭在左腳上,或者把左腳搭在右腳上;一會兒又發現他把腳伸出去老遠,看着真不順眼;一會兒又發現他側着身子躺着,把頭髮都塞到酒杯中間,再不就用其他的方式,表現手腳亂動,不能安頓,鬧得同座的人都極不舒服。米考伯少爺一遇到他媽發現他這種種樣子說他的時候,就橫眉立目,悻悻相向。每逢遇到這種時候,談話就要中斷。在所有這個時間裡,我都坐在那兒,詫異地聽着米考伯先生透露出來的話,直納悶兒,不懂他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到後來,米考伯太太又把前言提起,我的注意力才又轉到她身上。

「我特別要求米考伯先生的,是要他小心在意,我的親愛的考坡菲先生,」米考伯太太說,「千萬可別因為就了法界這種旁門雜流,就妨礙了正途,最後不能爬上高枝。我深深地相信,就憑米考伯先生那樣廣有智謀,再加上他那樣口若懸河,正適合於幹這種事;那隻要他專上心去,就一定能在這方面顯一顯身手。比方說,特萊得先生,」米考伯太太說到這兒,帶出一種深沉的神氣來,「升到法官,或者亦可以說,升到大法官。一個人就了像米考伯先生現在就的這種地位,那他是不是再就沒有升官的可能了哪?」

「我的親愛的,」米考伯先生一面說,一面斜着眼往特萊得那兒帶着探問的神氣瞧,「我們考慮這類問題,還有的是工夫。」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回答他說,「不對!你這一輩子老犯的錯誤就是,你老往前看得不夠遠。即便說,你不管你自己,但是你要是為了對得起你家裡的人,那你也應該往天邊盡處,一眼看遍;因為你的才幹可以叫你達到那個地方。」

米考伯先生一面咳嗽,一面喝盆吃酒,神氣極為得意——不過仍舊斜着眼瞧特萊得,好像要聽一聽他是什麼意見似的。

「呃,這件事,老老實實地說來,米考伯太太,」特萊得說,他只是把事情的真相很柔和地慢慢說了出來,「我的意思是說,這件事,平淡無奇地說來,這是你知道的——」

「正是,正是,」米考伯太太說,「我的親愛的特萊得先生,談這樣一個重要的問題,我願意能怎麼老實就怎麼老實,能怎麼平淡就怎麼平淡。」

「這件事,老老實實地說來,平淡無奇地說來,是這樣:就米考伯先生乾的法界這一行而論,即便他是個正式的辯護士——」

「正是這樣,」米考伯太太回答他說。(「維爾欽,你只管把兩隻眼睛使勁往一塊兒逗吧,逗來逗去,你可就不用打算再叫你的眼睛恢復原狀了」。)

「——也都與他的前途能升不能升,並不相干,」特萊得說。「只有出庭的律師,才有機會升到你說的那種地位。米考伯先生,既然沒在法學院裡先學習五年,那他就不能當出庭的律師。」

「那麼,五年完了以後,米考伯先生就有做法官或者大法官的資格了?我這話對不對?」米考伯太太帶出她那種和藹可親、公事公辦的神氣來說,「我這樣了解對不對?」

「他可以有資格,」特萊得強調「有資格」三個字回答她說。

「謝謝你,」米考伯太太說。「這樣就很夠了。如果情況真是這樣,而米考伯先生就了他現在這種職位,於他前途的利益並沒有什麼犧牲,那我就放了心了。我是以婦女的身份,」米考伯太太說,「表示意見的,我當然也不可能用別的身份。我還沒出門子的時候,常聽到我爸爸說過老吏斷獄那種才能。我總認為,米考伯先生就有那種才能。我希望,米考伯先生這回可找到了一種能發揮他那種才能的職業,能使他出人頭地的職業。」

我十分相信,米考伯先生,用他那種老吏斷獄的眼光,正看到自己坐在毛絨墊子〔12〕上。他安然自得地用手把他那個禿腦袋摸了一下,作出無可奈何而聽天由命的樣子來說:

「我的親愛的,咱們對於運命的安排,不能未卜先知。如果我有戴假髮〔13〕的命,那我至少可以說,我永遠虛此以待——」他所謂的「虛此」是指着他的禿腦袋說的,「——貴顯之來。我對於頭髮脫落,毫無悔恨之意;我之所以發落,也許有特殊意義存焉。不過這個我可不能肯定。我打算着,我的親愛的考坡菲,把我的兒子教育大了,將來在教會裡服務〔14〕;我不否認,我為了拉巴他,能置身顯達,也要覺得高興。」

〔12〕 毛絨絮的墊子,為大法官所坐。

〔13〕 英國的法官、律師等都戴假髮。

〔14〕 在教會裡服務,一般指當牧師等而言。

「在教會裡服務?」我問道,一面仍舊不時琢磨烏利亞·希坡。

「不錯,」米考伯先生說。「他的嗓子是腦後音;他要以參加聖詩隊開始教會的生涯。我們到坎特伯雷去住,再加上我們跟當地人有了聯絡,那毫無疑問,一旦遇到大教堂里的聖詩隊出了缺,他就能得到近水樓台的方便。」

我又把米考伯大少爺看了一眼之後,我看到他臉上有一種樣子,好像表示,他的嗓子是「眉後」音。沒過多久,他給我們唱的時候,他的嗓子果真是「眉後」音(他要是不給我們唱,他就得去睡覺,二者必居其一);他唱的是啄木鳥梆梆鳴〔15〕。他這一唱,我們自然要說好多誇獎的話;誇獎完了,我們又泛泛地談起一般的題目來。我對於我現在這種由順而逆的情況,本來拼命地想不對米考伯夫婦說;但是我還是忍不住,對他們說了。他們夫婦倆聽到我姨婆現在也遭到困難,那樣高興;我姨婆的困難,使他們那樣親熱、舒適,我簡直地沒法形容。

〔15〕 這是愛爾蘭詩人穆爾(1779—1852)作的一首歌,曾一度流行。

我們的盆吃酒差不多快喝到最後一巡的時候,我轉到特萊得那邊,提醒他說,我們和我們的朋友告別以前,別忘了祝他們前途順利,身體健康,快活如意。我請米考伯先生給我們把酒都斟滿了,跟着按照規矩,為他們乾杯。隔着桌子和米考伯先生握手,給了米考伯太太一吻:來紀念這一個重大的日子。特萊得在第一點上,也跟着我學;但是在第二點上,他認為他這個朋友資格還不夠老的,所以沒冒昧從事。

「我的親愛的考坡菲,」米考伯先生說,同時站起身來,把大拇指一面一個,插到背心的口袋裡,「你要是允許我的話,我就叫你是我青年時代的伴侶好啦——還有,如果特萊得先生允許我這樣說的話,那我就叫他是我的崇高的朋友特萊得啦——現在請你們允許我,代表米考伯太太、我自己,還有我跟前的,對你們這番好意用頂熱烈、頂不含糊的詞句表示感謝。我們明天就要移地而居了,那時我們就要完全過一種新的生活了,」米考伯先生說;說的時候,好像他們要作五十萬英里的長征似的。「在這種移居的前夕,人們勢必希望,我對我面前這樣兩位朋友說幾句臨別贈言。不過,關於這方面所有的話,我已經全都說了。我現在要參加一種高等自由職業,在那裡面做一名無足輕重的小卒兒;通過這種職業,不論我達到什麼社會地位,我自己都要盡力使那種地位不受辱沒;米考伯太太也要盡力使那種地位更增光彩。我原先承擔錢財義務的時候,本來打算立刻就清算處理,但是由於種種糾葛,沒能如願;在這種錢財義務的壓迫之下,我沒法子,只好戴上衣飾——我這是指着眼鏡說的——其實我生來就討厭這種衣飾;同時,我還不得不改名換姓,那個名姓其實我並沒有法律的依據。我對於這一節所能說的話只是:滿眼淒涼慘澹的雲霧,都已經散了,白晝之神,又在山巔上高高地照臨了。下星期一下午四點的驛車來到了坎特伯雷的時候,我就又踏上我的故鄉本土——我就又恢復了我的本名米考伯了!」

米考伯先生說完了這一篇話以後,重新落座,鄭重其事地一連喝了兩杯盆吃酒。跟着又莊嚴地說:

「咱們今天完全分手以前,我還要做一件事。那就是,我還要辦一種法律手續。我的朋友托瑪斯·特萊得先生有好幾次,救我的急,『出名作保』(如果我可以用一個普通的說法的話),他把他的名字,簽在期票上。頭一張期票到期的時候,我給了托瑪斯·特萊得先生一個——簡單地說吧,我給了他一個『臨難棄友』。第二張還沒到歸還的日子。頭一次他替我承擔的義務,」米考伯先生說到這兒,把一個筆記本掏出來,仔細地看了看,「我相信,是二十三鎊四先令九便士半;第二次,據我記的那筆賬,是十八鎊六先令二便士。這兩筆加起來,要是我沒算錯了,一共是四十一鎊十先令十一便士半。我請我的朋友考坡菲替我核對一下,看我算得對不對。」

我替他核對了一下,他算得很對。

「要是我離開這個慈善之區,」米考伯先生說,「和我的朋友托瑪斯·特萊得分別,可不把這筆財務清理了,那我心裡一定要跟壓上了一塊石頭一樣,可以把我壓得到了受不了的程度。因此,我給我的朋友托瑪斯·特萊得先生寫好了一份文件,現在我手裡拿的就是;通過這個文件,我所期望的目的就可以達到了。我現在請我的朋友托瑪斯·特萊得先生,從我手裡,接過一張四十一鎊十先令十一便士半的借據。這樣一來,我就可以恢復我的榮譽體面,我就又可以在我的同胞面前挺起腰板來了,這是我很高興的事!」

他說完了這段話(說的時候,非常激動)以後,把一張借據,遞在特萊得手裡,同時祝他一順百順,事事如意。我現在深深地相信,不但米考伯先生認為,他有這番舉動,就等於完全把錢還了一樣;而且特萊得自己,並不知道這種辦法跟把錢還了有什麼分別,一直等到他有工夫想的時候。

這番正直的舉動,給了米考伯先生一股力量,叫他在人面前挺起腰板來;所以,在他拿蠟給我們照着下樓的時候,他的胸膛,好像比原先寬出一半來。我們分手的時候,雙方都很激動。在我看到特萊得進了他的寓所,而我一個人往我的寓所去的時候,我心裡想這個,想那個,頭緒紛繁,矛盾錯雜;在這種混亂的思想之中,我想到一點,那就是:米考伯先生這個人雖然油滑,他卻從來沒跟我借過錢,那大概是因為,我是小孩子的時候就做他的房客,他想起我來,心存憐憫;他所以沒跟我借錢,得歸功於這一節。他要是對我開過口,那我這個人,好仗義而行,決不好意思拒絕他,我深深相信,這一點他也知道得跟我自己一樣地清楚,因此我寫到這一點,得說這是他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