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三十六章 奮發力行 · 3 線上閱讀

「哎呀,」特萊得把眼睛睜大了說,「我真沒想得到,你這個人,性子這樣堅強,考坡菲!」

我不知道他怎麼會想得到,因為這對於我自己都是前所未有的。我把那一篇兒揭過去了,就把狄克先生提到桌面兒上來。

「你要明白——」狄克先生如有所求的樣子說,「我但願我能使一把勁兒,特萊得先生,我但願——我能打打鼓——或者吹吹號什麼的。」

可憐的好人!我毫不懷疑,他打心裡願意做那一類事而不願意做別的。特萊得那個人,是不論怎麼樣都不肯露出笑話人的意思來的,所以只安安靜靜地回答他說:

「我聽說你的字寫得很好,先生。你對我說過,是不是,考坡菲?」

「他的字寫得太好了!」我說。他的字本來也真寫得不錯。他的字寫得非常乾淨整齊。

「我要是給你找到抄寫的工作,先生,」特萊得說,「那你說你幹得了幹不了?」

狄克先生不得主意地往我這兒瞧。「喂,你說怎麼樣,特洛烏?」

我搖頭。狄克先生也搖頭,並且還嘆了口氣。「你跟他說一說那個呈文吧,」狄克先生說。

我對特萊得解釋,說狄克先生,想要叫查理第一別摻進他的稿子裡去,很感困難。狄克先生同時就一面很恭敬、很嚴肅地看着特萊得,一面用嘴咂大拇指。

「不過我說的這種文件,你是知道的,是已經打好了稿子的,」特萊得略略想了一想說。「狄克先生絲毫不用再動腦筋。你想,考坡菲,那跟他自己寫文章,是不是不一樣哪?不管怎麼樣吧,反正先試一試,好不好?」

他這樣一說,大家都有了新的希望。特萊得和我又兩個到一邊兒商議了一回,狄克先生就焦灼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我們。我們兩個合夥商議了一條辦法,第二天就叫他動起手來,結果非常成功。

在白金厄姆街我的寓所里窗前一張桌子上,我們把特萊得給他找的文件給他預備好了——那是一種關於行路權的法律文件——叫他抄若干份——究竟多少份,我忘記了——在另外一張桌子上,我們把他那個尚未完成的偉大呈文最後的稿子展開放好。我們對狄克先生的指示是:他得把他面前放的那個文件,絲毫不差地照抄下來,決不許他對原稿有一丁點的改動,要是他覺得,他稍微一有想要提到查理第一的意思,那他就要飛跑到那另一張桌子上的呈文那兒。我們嚴肅地警告他,叫他對於這一點絲毫不要含糊;還把我姨婆安排在那兒作他的監督。我姨婆後來對我們報告,說一開始的時候,他像一個打鼓〔4〕的人那樣,經常把心思在這兩份文件之間分用兼顧;但是,他看到這種情況使他發生混亂,使他覺得疲勞,而同時那個法律文件的原稿,卻清清楚楚地擺在他面前,他不久就安心坐在那兒,按部就班地抄起那個文件來,而把呈文暫時忘記,留待以後再說了。簡單地說吧,雖然我們小心在意,叫他除了應做的事,另外一點也不要再多做,並且雖然他已經不是在一個星期開始的時候開始的,但是,到了星期六晚上,他卻掙了十先令九便士了;並且,只要我活着,我就永遠忘不了,他都怎樣走遍了附近一帶的鋪子,去把這份兒財富,都換成了六便士,我也永遠忘不了,他都怎樣把這些便士,放在一個小茶盤兒上,擺成心臟的形狀,眼裡含着快樂和得意的眼淚,獻給我姨婆。從他做這樣有用工作的時候起,他就好像有靈符神咒保佑他一樣,如果那個星期六晚上,世界上有快活的人,那就是感恩知德的那個狄克先生、那就是認為我姨婆是所有的人裡面頂了不起的女人、認為我是頂了不起的青年的那個狄克先生了。

〔4〕 樂隊往往有兩面或三面定音鼓,由一個人打。

「這一下子可不至於挨餓了,特洛烏,」狄克先生在一個角落上一面和我握手,一面說。「她穿衣吃飯,都有我了,先生!」他這樣說,同時把十個手指往空里使勁揮動,好像那就是十個銀行一樣。

特萊得和我,我們兩個人,究竟誰更喜歡,是很難說的。「哎呀,」特萊得忽然說道,一面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來,交給了我。「我真把米考伯先生忘了個一乾二淨的了!」

那封信(米考伯先生只要遇到有寫信的機會,他決不肯錯過)是寫給我的,敬煩內寺托·特萊得先生轉交。信上是這樣寫的:

吾親愛之考坡菲,

設吾今以時來運轉、果遇機緣之消息相告,諒閣下或不至以為出乎意料。因吾前此與閣下把晤之時,或已提及吾正期冀機緣之行將到來也。
我等得天獨厚之島上〔5〕有一郡城(其處之居民,可稱為半農半教,各安其業,混而不擾。),吾在此郡城中,將於一與吾直接有關之學者專門職業〔6〕界中立身創業矣。米考伯太太與吾之子女,均將伴吾而來此城。吾等之屍骨,於未來之時或亦將長眠於一巍峨古老建築附屬之墓地中;此城即因此建築,馳譽遠近,其聲名傳播之廣,即稱之為起自中國,迄於秘魯〔7〕,亦不為過。
吾與家人,寄居此近代巴比倫之時,屢經滄桑,苦樂備嘗;但吾相信,不論苦樂,吾等處之,皆不能謂為有失尊嚴。今吾等將向此城告別矣;此番告別,亦即吾及米考伯太太,向一與吾等家庭生活祭壇有堅強聯繫之好友,多年分離或永世長別之時,此吾及米考伯太太均所不能掩飾者也。在此番離別之前夕,如閣下能偕吾等共同之好友特萊得先生,光臨敝寓,互道離別之忱,則閣下即屬施厚恩於永為汝仆之維爾金·米考伯矣。

〔5〕 英詩人華茲華斯在他的《一八三三年漫遊詩》第19首里,有「在我們這個得天獨厚的島上」之語。

〔6〕 學者專門職業:醫學、神學及法學。

〔7〕 約翰生的《人類欲望之虛幻》一詩,首行為:「今對人類,起自中國,迄於秘魯,作一廣泛之觀察。」

我聽到米考伯先生擺脫了恥辱和貧困,終於遇到了機緣,非常高興。特萊得一告訴我,說他請我們到他家去那個晚上正冉冉欲逝,我就連忙表示,幸會不可錯過;跟着就同他一塊兒去到米考伯先生以冒特摩先生的名義寓居的地方。那地方坐落在格雷法學會路上手的附近。

這個寓所里的設備實在太簡陋了,我們到了那兒,只見那兩個雙生兒,現在都已經有八九歲了,躺在起坐間的一個折床上;也就在這個屋子裡,米考伯先生用一個盛臉水的大盂子〔8〕,摻兌他那出名擅長的可口飲料,他叫那種飲料是「酒釀」。那一次,我還有幸,能和米考伯大少爺重敘舊誼。只見他那時候,已經十二三歲了,看樣子很有出息,手腳沒有片刻閒着的時候。像他這樣年紀的人,這種情況,並非少見。我和他妹妹,米考伯大小姐,也重新相見。據米考伯先生說,「在米考伯大小姐身上,她母親又返老還童,死而復生了,像鳳鳥〔9〕那樣。」

〔8〕 這是沒有自來熱水設備以前,用以盛臉水的,和臉盆配成一套。

〔9〕 西洋神話,鳳鳥只有一個,活到五六百年,在阿拉伯沙漠中自焚而死,其屍體餘燼復化為鳳鳥。

「我的親愛的考坡菲,」米考伯先生說,「你跟特萊得先生,都可以看出來,我們就要移居了;在這種情況下,隨之而來的種種不便,你們當然能夠原諒。」

我一面用適合當時情景的話回答了他,一面用眼往屋子裡看了一下:只見細軟什物,都已經綑紮起來了;行裝的總量,決不能算多得令人不勝負載。我對米考伯太太祝賀她就要到來的喬遷之喜。

「我的親愛的考坡菲,」米考伯太太說,「你對於我們的事情,就沒有不關心的,這是我敢保的。我娘家的人,也許可能認為我們這是跟充軍發配一樣,他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不過我可是個要作賢妻良母的人,我不論多會兒,都不能不跟米考伯先生。」

米考伯太太一面這樣說,一面把眼光注視到特萊得身上,求他說一句話;於是特萊得就感情激動地表示了完全同意米考伯太太的說法。

「『我,愛瑪,願奉你——維爾欽為夫〔10〕』那句永遠無可反悔的話,當年從我嘴裡說出來的時候,考坡菲先生和特萊得先生,」米考伯太太說,「我對於我所承擔的義務,就至少是我現在這種態度了。我昨天晚上,在寢室的燭光下,把那篇禮文,又念了一遍。念完了以後,我從那裡面得出來的結論是:我不論多會兒,都不能不跟米考伯先生。並且,」米考伯太太說,「我對於那篇禮文的看法,雖然也可能不對,但是,我可拿定了主意了,永遠也不能不跟他!」

〔10〕 這是《婚姻禮文》中的一句。

「我的親愛的,」米考伯先生有些不耐煩地說,「據我所知道的,沒有人想到你會採取那一類的行動。」

「我很明白,我的親愛的考坡菲先生,」米考伯太太接着說,「我現在要到人地兩生的地方去碰運氣了;我也很明白,我娘家那幾房,雖然米考伯先生用頂文質彬彬的詞句把他的新發展寫信通知了他們,可對於米考伯先生這些信連一丁點兒都沒理會。我也許是迷信,」米考伯太太說,「不過我可當真認為,米考伯先生寫的那些信,好像命中注定絕大多數都得不到答覆。我從我娘家的人那種保持緘默的態度里可以揣測出來,他們是反對我作這種決定的,不過,考坡菲先生,我決不能讓我自己不盡職份,走入歧途,即便我爸爸和媽媽還活着,我也不能讓他們引我走入歧途。」

我表示了我的意見,說這是應當採取的正當途徑。

「叫一個人蟄居在一個有大教堂的城市裡,」米考伯太太說,「也許得算是一種犧牲。不過,考坡菲先生,如果對我說來,那是一種犧牲,那對像米考伯先生那樣有才能的人說來,更毫無疑問,是一種犧牲了。」

「哦!你要到一個有大教堂的城市裡去呀?」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