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三十六章 奮發力行 · 2 線上閱讀

博士想到我們以後能在這件了不起的工作上合作,極為高興,所以我們決定第二天早晨七點鐘就開始。我們要在每天早晨做兩個鐘頭,在每天晚上做兩個或者三個鐘頭。星期六不算在內,因為那一天我休息。星期日我當然也休息。我認為這種安排,條件很寬。

我們把計劃這樣安排得雙方滿意以後,博士就帶我去見斯特朗太太,只見她正在博士的新書房裡,給他的書撣塵土——這是一種特權,他那些心愛的書,神聖不可侵犯,他從來不許任何別的人着手。

他們為我起見,把早飯推遲了,我們於是一塊兒在桌前坐下。我們剛剛坐下不久,我還沒聽到有任何動靜,表示有人要來,我就從斯特朗太太臉上的神色里,看到有人要來的樣子;果然跟着就有一位紳士,騎着馬來到柵欄門前;他下了馬,把韁繩絡在胳膊上,好像絲毫不客氣的樣子,把馬牽到一個小院子裡。那兒有一個空着的車房,車房牆上有一個鐵環兒,他就把馬拴在鐵環兒上,手裡拿着馬鞭子,進了我們吃早飯的起坐間。原來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捷克·冒勒頓先生。我認為,捷克·冒勒頓先生到印度去了一趟,一點也沒出息。不過,我當時對於一切不肯在困難的樹林裡把樹木斫掉的青年,都恨他們沒出息,不長進,而深惡痛絕;所以我這種印象,看起來應該打相當的折扣。

「捷克先生!」博士說,「考坡菲!」

捷克·冒勒頓先生跟我握手;不過我相信,他握得不但並不很親熱,而且還帶出一種懶洋洋地對我屈尊就教的神氣來。我見了這樣,當然心裡暗暗感到受了侮辱。不過他那種懶洋洋的神氣,卻實在得說是了不起的光景,只有他跟他表妹安妮說話的時候,才不帶這種神氣。

「捷克先生,你吃了早飯沒有?」博士說。

「我簡直地就很少吃早飯,先生,」他說,同時在安樂椅上把腦袋往後一靠。「我覺得吃早飯是件膩人的事兒。」

「今兒有什麼新聞沒有?」博士問道。

「什麼新聞也沒有,先生,」冒勒頓先生答道。「有一段報道,說北方的人,因為忍飢挨餓,有不滿的情緒;不過,不定什麼地方,總是有人忍飢挨餓,情緒不滿。」

博士顯出正顏莊容的樣子,同時,好像想要換一換話題似的,說,「那麼,這是沒有什麼新聞了。沒有新聞麼,人家都說,就是好新聞。」

「報上還有一段很長的報道,先生,說一個人,叫人謀害了。」冒勒頓先生說。「不過老有人叫人謀害了,所以我沒看那段報道。」

我認為,對於人類一切的活動和情感表示毫不在乎,在那個時候,還不像後來那樣令人覺得高人一等。我知道,從那時以後,這種態度,非常時髦。我曾看見過,有人把這種態度表現得異常成功;因為我曾遇到一些時髦男女,可以看作生來就跟毛蟲一樣。但是在那個時候,這種態度,卻給了我特別深刻的印象;因為那時候,這種態度對我說來,還很新鮮。但是這種態度,卻絕對沒有使我對冒勒頓先生更加尊敬,或者更加信任。

「我到這兒來,只是要問一問,今兒晚上,安妮要不要去聽歌劇,」冒勒頓先生轉到安妮那一面說。「在這一季〔1〕里,要聽好歌劇,這是最後一夜了,那兒有一個演員,她真該聽一聽。那個演員唱得太好了。不但唱得好,還丑得那樣叫人着迷。」他說完了,他那種懶洋洋的老樣子又恢復了。

〔1〕 這是指倫敦社交活動場中的鬧季而言,由五月至七月。

博士對於一切能使他那個年輕的太太高興的事全都感到高興,所以轉到他太太那一面說:

「你一定得去,安妮。你一定得去。」

「我倒是不願意去,」她對博士說。「我願意在家裡待着。我倒很願意在家裡待着。」

她沒看她表哥,就轉身對我談起來,問我愛格妮怎麼樣,她能不能來看她,她是不是那一天就會來看她;她說的時候,非常地沉不住氣;那時博士雖然正往麵包上抹黃油,但是那種情況太明顯了,我不知道,他是否會沒瞧出來。

不過他卻又真沒瞧出來。他只脾氣柔和地對她說,她是個年輕的人,應該尋開心,找樂子,決不可以叫一個老而呆滯的傢伙弄得也呆滯起來。他又說,他還要叫她把那個新演員的歌兒唱給他聽哪;要是她不去聽,那她怎麼能唱呢?這樣,博士硬替她訂好了晚上必去,同時請捷克·冒勒頓先生回來吃正餐。事情既然這樣結束了,冒勒頓先生就走了;我想,大概是到他買缺的那個機關里上班兒去了;不管是不是吧,反正他騎着馬走了,樣子特別顯得懶洋洋的。

我很好奇,第二天早晨,想要知道一下,她到底去了沒有。她並沒去,卻打發人到倫敦市內,託辭把她表哥謝絕了;下午就出門看愛格妮,還硬叫博士陪着她一塊兒去。博士告訴我,他們回家的時候,是從田野徒步走回去的,因為那天晚間,天氣清爽宜人。我納悶兒,不知道如果愛格妮不在倫敦,她是不是會去聽歌劇?愛格妮是不是對她也發生了一些好的影響?

我認為,她的樣子,並不很快活;但是她臉上卻是一派正氣,不然的話,那就是一片虛偽了。我和博士一塊兒編詞典的時候,她老坐在窗戶那兒,所以我時常偷偷地瞥她一眼。她還替我們預備早飯,我們一面工作,一面匆匆忙忙地吃幾口。我九點鐘走的時候,她跪在地上博士腳前,替博士穿鞋、打裹腿。她臉上有一層淡淡的陰影,那是青綠的枝葉在樓下敞着的窗戶外面,扶疏搖曳,投到她臉上的。那天晚上博士看書的時候,她仰起臉來看他,那種光景,是我往博士公堂去一路上所想的。

現在我忙得可以,早晨五點鐘就起床,夜裡九十點鐘才回家。但是,我這樣一刻不歇地工作,卻給了我無限的安慰。我從來也不曾有由於任何原因而慢慢走路的時候;我熱烈地感覺到,我越刻苦勤勞,我就越勵志力行,以期無負於朵蘿。我現在這種改變了的情況,我還沒對朵蘿透露呢;因為過不幾天她就要去看米爾小姐了,我打算把我要告訴她的一切,都推遲到那個時候。我現在只在我給她的信里(我們所有來往的信,都是由米爾小姐私下傳遞)說我有許多話要跟她談。同時,我用的熊油〔2〕分量減少了,香皂和香水,全不沾身了;以異常低廉的價格把三件背心賣了;因為那三件背心在我這種刻苦的生活中穿起來太奢侈了,很不相稱。

〔2〕 熊油為用熊油加香料製成之化妝品,用以潤發。

我對於這種種措施還不滿意,我心熱如火,還想更多做一些事,因此我就去拜訪特萊得。他現在住在侯奔區城堡街一所房子的花牆後面〔3〕。狄克先生已經同我一塊兒到過亥蓋特兩次,又和博士作起伴侶來了,我這回拜訪特萊得,也把他帶去了。

〔3〕 花牆砌於房頂邊上,防人墜地。花牆後面的屋子,在房子的最上層。

我所以把狄克帶去,因為他深刻地感到我姨婆的逆境,又真誠地相信我工作得比搖船的奴隸或者監獄裡的囚犯還要刻苦勞累,而他卻一點有用的事兒都不能做,因此他就煩躁憂悶起來,弄得精神沮喪,食欲不振。在這種情況下,他覺得他那個呈文的完成,比起以前來,越發遙遙無期。他越死氣白賴地寫他那個呈文,查理第一那個倒霉的腦袋越要摻進去。如果我們不能出於好心騙他一下,或者不能叫他真正做點有用的事(那自然更好),我就真正害怕他的病會越來越重;因此我決定問一問特萊得,看他有什麼辦法沒有。我們去拜訪他以前,我先寫了一封信給他,把一切遭遇完全對他說了。特萊得給了我一封了不起的回信,表示他的關懷和友好。

我們到了他那兒,只見他正辛勤地作筆墨生涯。在那個小屋子的一個角落上,就擺着那個花盆和小圓桌,作為使他心神清爽的愛物。他熱烈地歡迎我們,跟狄克先生一會兒就成了莫逆之交了。狄克先生堅決地說,毫無疑問,他從前碰見過特萊得。我們兩個都說,「那是很可能的。」

我想和特萊得商議的第一件事是這樣:我曾聽人說過,各界許多成了名的人,都是以報道國會辯論開始他們的事業的。特萊得從前對我提過,說他的希望之一,就是投身於新聞界。我把新聞和報道國會辯論這兩件事,聯繫起來,在給特萊得的信里告訴他,說我想要知道一下,我怎麼就能取得做這種事的資格。現在特萊得根據他打聽的結果,告訴我說,想把這種事做得完美,除了很少的例外,一般都得熟練機械式的技巧,而要完全熟練這種技巧,換一句話說,要完全熟練地掌握速記記錄術和速記翻譯法的秘訣,就跟掌握六種語言一樣地難。要是孜孜不懈,持之以恆,總得有好幾年的工夫,才能達到這種目的。特萊得本來以為,他這樣一說,這個問題就算解決了。他這種想法本來也很在情在理,但是我卻不是那樣想法。我只覺得,這兒真是幾棵大樹,需要我來斫伐,所以馬上就拿定主意,要手拿斧頭,把這一片荊棘剷除乾淨,開闢出一條能夠達到朵蘿所在的路來。

「我真感激你,為我費神,我的親愛的特萊得!」我說。「我明天就學起來。」

特萊得吃了一驚,那本是毫不足怪的;但是他對於我怎樣大喜若狂的心情,卻還一點都不了解。

「我要買一本書,具有這種技術的完備體系,」我說,「在博士公堂里學習;因為在那兒,我的工夫差不多一半兒是空着的。我要先記錄我們那個法庭里的辯論,作為練習——特萊得,我的親愛的好人,我一定要掌握這種技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