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三十五章 抑鬱沮喪 · 4 線上閱讀

一種明媚的微笑,我從前在任何別人臉上都沒看見過的,一下消逝了,即便在我琢磨這種微笑如何使人舒暢,當年如何對我熟悉的時候,就一下消逝了,跟着她臉上的神情很快地改變了;她帶着改變了的神情問我(這時我們快要走到我住的那條街了),我姨婆這次的逆境,是怎麼遭到的,我知道不知道。我回答她說,我不知道,因為我姨婆還沒對我說;那時候,愛格妮默默無言,如有所思;我還模模糊糊地覺得,好像她挽着我的那隻手,都哆嗦起來。

我們到了寓所,只見就我姨婆一個人在那兒,樣子有些興奮。原來她跟克洛浦太太關於一個抽象問題,關於那一套房間是否應住女性,曾鬧了回意見。我姨婆是完全不在乎克洛浦太太那方面會抽風不會抽風的;所以她就對那位太太說,她聞到那位太太身上有我的白蘭地的氣味;她還勞克洛浦太太的駕,請她出去。這樣一來,把爭吵中途打斷了。這兩句話,克洛浦太太都認為打得官司告得狀,並且表示過,說她打算麻煩不列顛的「主食」〔11〕一番——據揣測,她嘴裡這個「主食」,是指着英國國民自由的「柱石」說的。

〔11〕 克洛浦太太把「陪審」(jury)說成了朱蒂(Judy)。譯文改動,以求雙關。

不過,坡勾提帶着狄克先生到近衛騎兵署前面,看馬兵〔12〕去了,我姨婆已經有工夫冷靜下來;同時,她見了愛格妮,又非常高興:因此,她對於這回衝突,並不認為掃興,而反倒覺得得意;所以接待我們的時候,那種和藹親熱,還是不減平素。愛格妮把她的帽子放在桌子上,在我姨婆身旁坐下,那時候,我看到她眼裡的溫柔,她臉上的喜悅,就不由覺得,有她在那兒,好像那樣自然;她雖然很年輕,很缺乏經驗,我姨婆卻那樣對她推心置腹,無話不說;實在說起來,她那樣富於單純的疼愛和忠誠!

〔12〕 倫敦白廳街西邊舊海軍部南,為近衛騎兵署及營房,其建築甚平平,但其門前站崗之騎兵身材高大,每日上午11時前出勤時及下午4時撤崗時,舉行儀式,皆頗可觀。

我們談起我姨婆的損失來,我就把我那天早晨努力想要做的,都告訴了她們。

「特洛,」我姨婆說,「你這番舉動,用意固然很好,可不能說明智。你是一個心地寬宏的孩子——我想這會兒我應該說青年啦吧——我有這樣一個侄孫,覺得很得意,我的親愛的。頂到這兒,一切都好。現在,特洛和愛格妮,咱們得把貝萃·特洛烏這番公案提到當面,看一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注意到,愛格妮聚精會神地看着我姨婆,臉都白了。我姨婆就一面用手拍着她的貓,一直也聚精會神地看着愛格妮。

「貝萃·特洛烏,」我姨婆說(我姨婆對於錢財的事,從來不對人說),「我這兒說的,不是你姐姐,特洛,我的親愛的;我這兒說的是我自己——貝萃·特洛烏有點兒財產。究竟有多少,沒有關係,反正夠她過的。比夠她過的還多;因為她還省下了一點兒,所以她的財產,只有增,沒有減。貝萃有一個時期,把錢都買了公債;以後,給她管事的人,勸她把錢買用地產作抵押的債券,她照着辦了。這種辦法很好,很有出息。以後人家把債還清了,貝萃也賦起閒來了。我這兒談貝萃的時候,是把她當作一條戰船的〔13〕。好啦!那時候,貝萃得找別的出路,另行投資。她那時候,覺得她比給她管事的人還精明;因為貝萃那時候認為,給她管事的那個人——我這說的是你父親——不像他從前那樣精明了;所以貝萃就想起來,要自作主張,把錢處理。因此她就把她的豬,」我姨婆說,「弄到國外市場上去了〔14〕。這個市場,弄來弄去,原來很糟。一起始,她在礦上投資,賠了;以後又在打撈沉船上投資,那也就是打撈寶物或者干湯姆·狄得勒那一類胡鬧的把戲〔15〕,」我姨婆解釋了一下說,同時把鼻子一摸;「又賠了;以後又因為開礦賠了;最後,她想把事態完全矯正過來,結果又在銀行里投資,又賠了。有那麼一陣兒,我並不知道銀行股票到底值多少錢,」我姨婆說,「我相信,至少也是一本一利吧。但是那個銀行可在世界的那一頭兒上,我只知道,它一下垮了,歸於太空了。不管怎麼說吧,反正這個銀行玩兒完了,永遠也不會、永遠也不能,歸還你六便士;而貝萃的六便士哪,可全在那兒;這就是那些六便士的下場。這也不必再多說了,因為『言多有失』!」

〔13〕 指戰船上的船員而言。狄更斯的《荒涼山莊》第37章里說:「我……經常被人把工資付清,賦閒起來,像船上的船員那樣。」

〔14〕 英文諺語。

〔15〕 湯姆·狄得勒本為「湯姆·狄得勒的地方」,兒童遊戲名。湯姆守其地,其他兒童設法侵入之,高唱「我們到了湯姆·狄得勒的地方,撿到了金子和銀子」,故後引申為一切可以「弄到錢」的地方。

我姨婆把她那番大道理說完了,就帶着一種得意的樣子,把眼光盯在愛格妮身上,愛格妮臉上就慢慢地恢復原來的顏色。

「親愛的特洛烏小姐,這就是事情全部的首尾嗎?」愛格妮說。

「我希望,這就很夠了,孩子,」我姨婆說。「假設還有錢可賠,那我敢說,那不會是全部的首尾的;那樣的話,我覺得沒有什麼疑問,貝萃一定要想盡方法,把那些錢跟以前的一樣,也賠光了,給這個故事再添出一章來。但是,她可再沒有錢可賠了,因此,也再沒有故事可說了。」

愛格妮聽這段話的時候,一開始是屏聲斂氣的。現在她臉上的顏色,雖然仍舊紅一陣,白一陣,但是她喘的氣卻比較鬆通了。我認為我明白她所以這樣的緣故。我認為她有些害怕她那個不幸的父親,對於發生的事,有應該受責備的地方。我姨婆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裡,大笑起來。

「這就是故事的全部嗎?」我姨婆把前面的話重了一遍說。「呃,不錯,是故事的全部,不過還有一句:『她以後一直很幸福地過下去。』也許將來有一天,我得把這句話加在貝萃的故事裡。好啦,愛格妮,你的頭腦是清楚的。特洛哪,我固然不能奉承你,說你對一切事情都頭腦清楚,但是在某些事情上,你可也頭腦清楚。」我姨婆說到這兒,用她個人獨有的那種奇特地使勁兒的樣子,衝着我把頭搖晃。「你們說,下一步該怎麼辦?那所小房兒,好的時候和壞的時候都算上,就說每年可以出產七十鎊吧。我想,咱們這樣說,不會有大出入。好啦!——咱們這陣兒所有的就是那點財產了,」我姨婆說。她這個人,說話的時候,有一種特點,跟有的馬一樣,本來跑得很歡,好像要一直跑去,好久不歇似的,卻會在中途之上,忽然煞住。

「呃,」我姨婆停了一會兒接着說,「還有狄克哪,他一年穩穩地有一百鎊的進款;不過那當然只能他自己花。雖然我知道我是惟一能賞識他的人,但是,要是叫我把他留在身邊而可不叫他花他自己的錢,那我還不如不把他留在身邊哪。我和特洛,只靠這點兒進款,要怎麼辦才算頂好哪?你有什麼意見,愛格妮?」

「我說,姨婆,」我插上嘴去說,「我一定得弄個事兒做!」

「你這是說,你要去當大兵嗎?」我姨婆吃了一驚,說,「還是要去當水兵?那我可不能答應。你一定得做一個民教法學家。你可要明白,我的老先生,咱們家裡可不許當頭一棒,把人打死。」

我正要解釋,說我並沒想在我們家裡,採取那種辦法養活一家人,但是還沒等我說出口來,愛格妮就問,我這套房間,是否長期租的。

「你這個話倒問到點兒上啦,我的親愛的,」我姨婆說。「這套房間,至少在六個月以內,可以歸我們占有,除非我們要當二房東,把它們轉租了;不過我相信,那是不會有的事。我們以前那個房客就死在這兒。有那個穿南京布圍裙、法蘭絨襯裙的婦人在這兒,六個房客裡面,總得有五個死在這兒。我還有一點兒現錢;我同意你的看法,那就是,我和特洛先住在這兒,住到租房合同期滿的時候,給狄克在附近另找個睡覺的地方。這就是我們頂好的辦法。」

我姨婆住在這兒,經常不斷地和克洛浦太太處於游擊戰爭的狀態中,一定不舒服;我把這種意思透露了,因為我認為那是我的職份。但是我姨婆卻當着我們大家宣稱,說只要對方稍一露出敵對之意,那她很有把握,要叫克洛浦太太這一輩子活多久就害怕多久;她這樣一說,我的疑慮就全部化為烏有了。

「我這兒正琢磨哪,特洛烏,」愛格妮露出不敢自以為然的樣子來說,「要是你有閒工夫——」

「我有的是閒工夫,愛格妮。我四五點鐘以後,就什麼事兒都沒有了,我早晨一早兒,也有閒工夫。不論早晨,也不論晚上,我都有的是閒工夫,」我說,說的時候,覺得有些臉紅,因為我想到,我都怎樣一點鐘一點鐘地在倫敦的大街上拖着兩條酸疼的腿溜達,在諾烏德的路上往來。

「我知道,你要是有個當秘書的事兒,」愛格妮走到我跟前,低聲對我說,說的口氣,那樣溫柔,那樣體貼,那樣使人覺得前途有望,因此我現在還像聽見她一樣,「你不會覺得勞累吧?」

「覺得勞累,我的親愛的愛格妮?」

「因為,」愛格妮接着說,「斯特朗博士打算告老,本來只是一種心意,這回可成了真事兒了,他現在搬到倫敦來住家了。我知道,他曾問過我爸爸,說我爸爸是否能給他薦個秘書。你想,他要是能叫他從前得意的門生常在身邊,那不比用一個生手更好嗎?」

「親愛的愛格妮!」我說。「我要是沒有你,做得成什麼事!你永遠是保護我的神靈。這話我早已對你說過了。我從來就沒有用別的眼光看待你的時候。」

愛格妮令人可愛地笑了笑,說,我有一個保護我的神靈(她的意思是說朵蘿)也就夠了,接着又提醒我,說斯特朗博士老是早晨很早的時候和晚上的時候作學問。我的空閒時間,也許恰好適合他的需要。我能有自食其力的前途,我自然很高興,但是我能在我以前的老師手下自食其力,我更高興;簡單地說吧,我聽了愛格妮給我出的這個主意,坐下給斯特朗博士寫了一封信,把我的意思說明白了,訂好了第二天上午十點鐘去拜訪他。我在信封上寫好了亥蓋特的地址——因為,他就住在這個我永遠難忘的地方——連一分鐘都沒耽擱,親自把信付郵寄去了。

愛格妮不論在什麼地方,那個地方就和她那種不聲不響、幽嫻貞靜的態度、令人愉快的氣氛不能分開。我寄信回來了以後,只見我姨婆的鳥兒,正像多年以來掛在那所小房兒的起坐間窗前那樣,掛起來了;我坐的那把安樂椅,也像我姨婆放在敞着的窗前那把舒服得多的安樂椅那樣放在那兒了;連我姨婆帶到這兒來的那個綠團扇,也釘在窗台上了。這些東西,都好像是不動聲色,自己就按部就班,各就其位一樣,從這種情況里,我就知道這是誰做的了。我也能夠一瞬之間就知道,是誰把我隨便亂放的書,按着我舊日上學那時候的樣子,給我擺好了;即便我認為愛格妮離我有數英里之遠,我沒親眼看到她在那兒忙着整理,笑着看那些書放得那樣雜亂無章,我也都能夠一見就知道是誰給我擺的。

關於泰晤士河,我姨婆很能屈尊就教,溫語稱賞(那條河,有太陽輝煌地照耀在上面,看着果真不錯,不過卻和那所小房兒前面那片大海不同);但是對於倫敦的煙氣,她卻不能化嚴厲為溫藹;因為她說,那種煙使一切東西都變得「像撒上了胡椒麵兒一樣」。因為有這種胡椒麵兒,我那套房間,每一個角落,都翻了一個個兒,在這番清潔工作里,坡勾提出了很大的力;我就在一旁看着,同時想,坡勾提好像淨忙了,卻做得很少,而愛格妮卻好像一點兒都不忙,就做了許多;我正在這樣琢磨的時候,聽見有人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