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三十五章 抑鬱沮喪 · 3 線上閱讀

「先生,」我說,「我要是把這個話對昭欽先生說一下,那你認為——」

斯潘婁先生搖了搖頭,意思是說,你即便對他說了,也決沒有用處。「我只願我這個人,考坡菲,不論誰都別冤枉了,尤其是別冤枉了昭欽先生。但是我可了解我這位夥友,考坡菲。昭欽先生那個人,對於像你這種很特殊的提議,決不會是有求必應。要叫昭欽先生不遵守成規慣例辦事是很難的。你是了解他那個人的!」

我敢說,我對於他,完全不了解,除了以下的事實,那就是,這個事務所,本來是他一個人開的;現在他獨身一人,住在蒙塔勾〔8〕廣場附近的一所房子裡;那所房子,門窗剝落,早該上油漆了;他每天來得很晚,而走得可很早;好像不論什麼事,都沒人和他商議;他在樓上,有一個又小又暗的小髒窩窩兒,那兒從來沒辦過公事;那兒他的桌子上,擺着一個彈殼紙做的寫字板,據說有二十年之久了,又黃又老,卻一點墨水漬污的痕跡都沒有。

〔8〕 在牛津街附近。

「我跟他提一提,你反對不反對,先生?」我問道。

「絕不反對,」斯潘婁先生說。「不過,考坡菲,我跟昭欽先生可共事多年了,對他有些了解。我倒願意昭欽先生不是我了解的那種人;那樣的話,我不論哪一方面,就都可以跟你的意見沒有牴觸了;那是我很高興的。不過,如果你認為值得把這件事對昭欽先生提一提,那我絲毫沒有反對的意思,考坡菲。」

斯潘婁先生允許了我,還熱烈地跟我握了握手。我就利用他這種允許,坐在那兒,心裡琢磨着朵蘿,眼裡看着對面房上的太陽光從煙囪上往下移到牆上,等昭欽先生來上班兒。他來了以後,我進了他的屋子;顯而易見,我這一進去,把他嚇了一大跳。

「請進,考坡菲先生,」昭欽先生說。「請進!」

我進去坐下,把我的情況對昭欽先生大體像對斯潘婁先生那樣,又說了一遍。昭欽先生絕不是人們意想中那樣嚴肅可怕,而是一個身材高大、脾氣柔和、面淨無須的老人,有六十歲。他吸鼻煙吸得多極了。博士公堂里有一種傳說,都說他主要靠吸那種刺激物生活,因為在他的身體裡,沒有多少容納別種食物的餘地。

「你已經把這個話對斯潘婁先生說過了吧,我想?」昭欽先生心神非常不安的樣子,聽完了我的話,說。

我回答他說,不錯,同時告訴他,說斯潘婁先生叫我對他講一講。

「他說我要不同意來着嗎?」昭欽先生問。

我沒法子,只得承認,說斯潘婁先生認為他很可能不同意。

「很對不起,考坡菲先生,我得說,我不能幫助你達到這種目的,」昭欽先生沉不住氣的樣子說。「實在的情況是——不過,請你原諒,我跟銀行約好了,要去一趟。」

他一面這樣說,一面急忙站起來,要往外走;那時候,我斗膽說,那麼,我恐怕,這件事沒法可想了。

「不錯,沒法可想!」昭欽站在門口,搖着頭說。「哦,沒法可想。我不同意,這你是知道的。」他很快地說了這句話,就出去了。「你要明白,考坡菲先生,」他又沉不住氣的樣子從門外探進頭來,添了一句說,「要是斯潘婁先生不同意——」

「他個人並沒不同意,先生,」我說。

「哦,他個人!」昭欽先生露出不耐煩的樣子來說。「我對你說吧,毫無疑問,有不同意的,考坡菲先生。絲毫沒有法子可想。你想要做的,決做不到。我——我真跟銀行約好了。」他說完了這個話,簡直就拔步飛跑起來;據我千真萬確的了解,一直三天,沒敢在博士公堂里再露面。

我很焦灼地,想要不遺餘力,所以就等斯潘婁先生回來了以後,把經過的情況,對他一一陳敘了;同時對他表示,如果他肯幫忙,那麼,使那個心如鐵石的昭欽回心轉意,我覺得並非毫無希望。

「考坡菲,」斯潘婁先生笑容可掬地說,「你不像我這樣跟我的夥友昭欽先生認識了這麼些年。我絕不會想把任何虛偽不實、矯揉造作的罪名,不論程度大小,強加到昭欽先生身上。不過昭欽先生表示反對的時候,有一種情況,往往叫人看着好像並不反對似的。不成,考坡菲!」他說,一面搖頭。「你相信我好啦,想要把昭欽先生的心說活了,是絕對辦不到的!」

斯潘婁先生和昭欽先生,他們這兩個夥友,到底是誰真正反對,實在叫我大惑不解;不過我可以相當清楚地看得出來,在這個合夥經營的事務所里,有人頑強地反對,卻毫無疑問,而要叫我姨婆那一千鎊錢物歸原主,就不用再想了。我在心情抑鬱之下,離開了事務所,往寓所里走去;我現在想起那種抑鬱來,還覺得滿懷內疚;因為我知道,那種抑鬱,仍舊是因為想到我自身而起的,雖然同時也總是關係到朵蘿。

我盡力在我的思想上,把頂惡劣的情況視為家常,在心裡計劃,我們將來得怎樣按照最嚴厲的要求處理一切。我正專心一意這樣琢磨的時候,忽然有一輛雇腳的馬車,從我身後走來,緊在我腳跟前停住,使我抬頭一看。只見從馬車的窗戶里,一隻白嫩的手朝着我伸出,一張臉望着我微笑;我頭一次看見那張臉,是它在那個扶手很寬的老橡木樓梯上迴轉過來的時候,是我把它那種安詳溫柔的美麗和教堂窗戶上的彩色玻璃畫聯繫起來的時候;自從那時候以後,我只要看見那張臉,我就沒有不覺到幽靜和幸福的氣氛在我面前出現的時候。

「愛格妮!」我很高興地叫道。「哦,我的親愛的愛格妮,世界上這麼些人,卻偏偏會遇到你,真太叫人高興了!」

「是嗎?真的嗎?」她用親熱的口氣對我說。

「我本來非常地想要跟你談談!」我說。「只要我見了你的面兒,我心裡就輕鬆了不知道多少!要是我戴着魔術師的帽子,那我什麼人都不想見,只想見你〔9〕。」

〔9〕 有了魔術師的帽子,就可以看到任何願意看到的人。

「你說什麼?」愛格妮說。

「呃!也許想先見一見朵蘿吧,」我紅着臉承認說。

「當然,我也希望,你第一個要見的是朵蘿,」愛格妮笑着說。

「但是第二個要見的可就是你了!」我說。「你要往哪兒去?」

她要到我的寓所里去看我姨婆。那天的天氣非常地好,所以她很高興地下了車,我在這個時間,都把頭伸在車裡;只覺那輛車聞着就和一個馬棚蓋在黃瓜暖架底下一樣〔10〕。我把車夫打發開了;她挽着我的胳膊,我們一同往前走去。她在我眼裡,就是希望的化身。現在的我,因為有愛格妮在我身旁,和一分鐘以前的我,有多不一樣啊!

〔10〕 英國天氣寒濕,黃瓜非得在玻璃做的罩兒下,才能生長。這種罩兒裡面,只能進太陽光,而卻不能通風,所以空氣窒息,氣味很壞。

我姨婆曾給愛格妮寫了一封古怪的短信——比一張鈔票大不了多少——她從事筆札的本領,平常就顯露到這樣分寸為止。她在那封信里,說她遭到逆境,要永遠離開多佛;不過她決定咬牙忍受,因而情況很好;所以不論誰,都不必為她擔心。愛格妮特為到倫敦來看我姨婆,因為她和我姨婆,這些年以來,一直地就意氣相投。實在說來,這番友誼,就是從我在維克菲先生家裡寄寓的時候開始的。愛格妮說她這次到倫敦,並非就她一個人;她父親也跟她一塊兒來了,——還有烏利亞·希坡。

「他們現在合夥辦事務所了,是不是?那個該死的傢伙!」

「不錯,」愛格妮說。「他們到這兒來,有點業務上的工作;我也趁着他們來的機會,跟他們一塊兒來了。你不要認為我來這一趟,完全是為了看朋友,完全是沒有私心在裡面;因為,我不願意叫我爸爸一個人同烏利亞上這兒來;不過這也許是我以小人之心來測度他。」

「烏利亞現在仍舊跟以前那樣,什麼都叫維克菲先生聽他的嗎,愛格妮?」

愛格妮搖晃腦袋。「我們那個家,現在大大地改了樣兒了,」她說。「你要是再到了那兒,也許不認得那個親愛的老地方了。他們現在就住在我們家裡。」

「他們?」我說。

「希坡先生跟他媽呀。希坡先生就在你從前住過的那個屋子裡睡,」愛格妮說,同時抬起頭來,往我臉上瞧。

「我恨不得我能叫他做什麼夢就做什麼夢,」我說。「他不會在那兒睡長了的。」

「我從前那個小屋子,我還占着,」愛格妮說,「那就是我從前學習的地方。光陰過得真快!你還記得吧,那個有小板門兒、通着客廳的小屋子?」

「記得,愛格妮?我頭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從那個門兒裡面出來,腰上帶着一個奇怪的小籃子,裡面放着鑰匙,那種光景,我還會有忘記的日子嗎?」

「現在也跟那時候一樣,」愛格妮微笑着說。「你想到那個時候那種光景,會覺得這樣愉快,我看了很高興。那時候咱們真快活,是不是?」

「一點也不錯,真快活,」我說。

「那個屋子還是我自己占着;不過,你要知道,我不能把希坡老太太老一個人撂在那兒。因此,」愛格妮安安靜靜地說,「我得和她作伴兒,其實我倒願意自己一個人待着。不過除了這一點而外,我沒有別的可以抱怨她的。她有的時候,淨誇她這個兒子,叫人聽了真煩得慌。不過一個當媽的夸兒子,本是很自然的事。他那個兒子對他媽可真不錯。」

愛格妮說這段話的時候,我往她臉上瞧,但是卻瞧不出來她有什麼意識到烏利亞暗中對她打主意的形跡。她那雙柔和而誠懇的眼睛,帶着美麗而無猜忌的樣子,和我的眼睛一對;但是在她那幽嫻貞靜的臉上,卻看不出來有任何與前不同的表情。

「他們在我們家裡,最大的壞處只是,」愛格妮說,「我不能像我願意的那樣跟我爸爸在一塊兒了——烏利亞·希坡幾乎老在我們中間橫插進來——我不能像我想要的那樣,一時不離地看着他;——如果『看着』這種字眼兒,不算用得太過的話。不過,如果有人想要欺騙他、出賣他,那我希望,單純的疼愛和忠誠,最後能戰勝一切。我並且希望,世界之上,真正的疼愛和忠誠,最後能戰勝一切邪惡和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