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三十五章 抑鬱沮喪 · 2 線上閱讀

我鄭重地相信,關於朵蘿傻不傻這個問題,在我的腦子裡,從來沒想到應當考慮,連一剎那的工夫都沒想到。我當然厭惡這種想法,但是這種想法卻給了我深刻的印象,因為那完全是我以前沒想得到的。

「穩重不穩重?」我姨婆說。

「穩重不穩重,姨婆?」我重複這種大膽揣測的時候,心裡不由得和重複前面那個問題的時候,起了同樣的感覺。

「好啦,好啦!」我姨婆說。「我這只是問一問就是了。我並沒有褒貶她的意思。可憐的一對小東西兒!那麼,你這是認為,你們兩個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要像兩塊好看的糕點,擺在晚餐席上那樣過一輩子了,是不是,特洛?」

她問這句話的時候,態度非常和藹,語氣非常溫柔,一半出於玩笑,一半出於憐憫,因此我覺得非常感動。

「我們又年輕,又沒有經驗,姨婆,這是我知道的,」我回答她說。「我知道,我們說的,我們想的,一定有好多地方,都難免有些糊塗。但是,我可敢保,我們都真心真意地你疼我愛。要是我認為,朵蘿有另愛別人或者不愛我那一天,或者我有另愛別人或者不愛朵蘿那一天,那我不知道我都要成什麼樣子——我想,也許要神志失常吧!」

「啊,特洛!」我姨婆說,同時一面搖頭,一面滿腹心事地微笑着,「瞎眼哪,瞎眼哪,瞎眼哪!」

「我知道這麼一個人,特洛,」我姨婆停了一會兒接着說,「脾氣雖然隨和,疼起人來可真實心實意。我看到他,就想起那個可憐的娃娃來。這個人就是需要實心實意,深厚沉着、直截了當、不雜他念的實心實意,特洛,才能有倚靠,有進益。」

「你要是能知道朵蘿有多麼實心實意,姨婆,那就好了!」我喊道。

「哦,特洛!」她又說,「瞎眼哪,瞎眼哪!」那時候,我不知道為什麼,模模糊糊地覺得,我仿佛應該有一種東西,像雲彩一樣,遮蓋着我〔5〕,而那種東西,卻不幸是我缺少的或者丟失了的。

〔5〕 《新約·馬太福音》第17章第5節說到耶穌與其門徒說話之間,有一朵光明的雲彩遮蓋他們。且有聲音從雲彩里發出來,說,這是我的愛子……你們要聽他。大衛這兒是說缺少人指導的意思。

「不過,」我姨婆說,「我並非要讓兩個年輕人掃興,弄得他們不快活;因此,雖然這種戀愛,只不過還是兩小無猜的孩子鬧的把戲——這種戀愛,往往歸於泡影——你可要聽明白了,我並沒說『總是』,我只說『往往』歸於泡影;雖然這樣,我們可仍舊要鄭重其事地對待這番戀愛,希望它進行順利,將來總有一天,結局圓滿。要有結局,總得耐心等待,不能急躁!」

這一番話,總的說來,叫一個樂得忘其所以的情人聽來,並不十分受用。但是我能把我的心事都對我姨婆說了,還是很高興。同時我又關心她,恐怕她已經很累了,所以我就把她這番疼我的意思,以及她一切愛護我的情意,都對她熱烈地表示了感激,又對她溫柔地道了夜安;於是她就戴着睡帽,往我的寢室里去了。

我躺下的時候,心裡那種難過,就沒法提了!我琢磨了又琢磨,我在斯潘婁先生眼裡一定只是窮小子一個;我現在已經不是我剛跟朵蘿求婚那時候我以為的樣子;我為了要對得起她,應該把我現在的生活境況對她和盤托出,如果她認為有必要,和她解除婚約,免得她跟着我受累;我在學徒的漫長期間,一個錢還不能掙,應該想法子謀生;我應該想法幫助我姨婆,卻又想不出任何幫助她的辦法來;我得囊中莫名一文,去到外面;得穿襤褸的褂子;不能再買禮物送朵蘿,不能再騎神駿的灰馬;也不能以叫人喜歡的樣子在人前出現。我雖然也知道,我容許自己淨想自己的苦惱,是腌臢齷齪的,是自私自利的,並且因為知道那是腌臢齷齪、自私自利的,而心裡更難過;但是,我卻又一心都在朵蘿身上,不由得不那樣想。我知道,我不多為我姨婆着想,而少為我自己着想,那就是我這個人卑鄙。但是,頂到那時候,我的自私自利,就是不能和朵蘿分開;叫我為了任何活人,把朵蘿置之一旁,就是辦不到。那天夜裡,我的苦惱真沒法說得出來!

至於睡眠,我好像並沒入睡而就做起夢來,夢見的全是各式各樣的貧窮光景。在夢中,一會兒我就衣服襤褸,硬要賣火柴給朵蘿,六捆火柴賣半便士;另一會兒,我就穿着睡衣和靴子上事務所,斯潘婁先生就勸我,說不要我穿那樣輕飄飄的衣服去見顧客;又另一會兒,我就飢餓難忍地拾提費天天吃的餅乾掉的渣兒,他這個餅乾,經常在聖保羅大教堂的鐘打一點的時候吃;又另一會兒,我就為和朵蘿結婚,死氣白賴地要領結婚證書,而卻領不到手,因為我沒有別的東西交證書費,只有希坡的手套,而所有博士公堂的人,全都不收那種東西;但是在所有這種種夢境裡,我都仍舊或多或少地意識到:我在我自己的屋子裡,我都永遠在床上輾轉反側,好像一條遇難的船,在單子和氈子的大海里顛簸翻騰一樣。

我姨婆也沒安安穩穩地入睡,因為我時常聽見她在屋裡來回地走。只在那一夜的工夫里,她就有兩三次,穿着挺長的法蘭絨睡衣,因而顯得有七英尺高,活像個不得安靜的鬼魂,進了我的屋子,走到我躺的沙發前面。她頭一次這樣進來的時候,把我嚇了一跳,連忙問她怎麼回事;跟着才從她嘴裡知道,原來是她看到天上有一處特別亮,便認為一定是西寺着了火了,所以來問我,如果風向變了,火是不是有延燒到白金厄姆街的可能。我聽她這樣一說,便靜靜地躺着沒動;她就靠着我坐了下來,對自己打着喳喳兒說,「可憐的孩子!」她這樣一來,更使我添了二十倍的難過;因為她淨顧我而不顧自己,而我卻淨顧自己而不顧她。

那一夜,對我那樣長,卻會對任何別人短,那是很難令人相信的。這種情況,讓我想了又想;我於是好像在想象中,看見有些人一個勁兒地跳舞,好把時光混過;想到後來,連這種想的光景,也成了一個夢了;我就聽到音樂不斷地奏着同樣的調子,看到朵蘿不斷地跳着同樣的舞式,卻一點也不理我。彈豎琴的那個人,一整夜裡,老想用一個平常大小的睡帽,把豎琴蓋起來,卻老辦不到:這樣一直鬧到我醒了的時候。或者我應該說,一直鬧到我不再想入睡,而到底看見太陽從窗戶射進來了的時候。

那個年月里,在河濱街分出去的一條街的下手那兒,有一個古代的羅馬浴池〔6〕——這個浴池也許現在還在那兒——我曾在那個浴池裡洗過多次冷水浴。我那天悄悄地把衣服穿好了,叫坡勾提伺候着我姨婆,就跑到那個浴池那兒,一頭扎到水裡;洗完了,又往漢姆斯太〔7〕去散了一回步。我那時希望,我這樣活潑起勁地運動一番,可以使我的腦子稍稍清楚一些。我現在想來,那番運動,果然於我有些好處,因為我當時沒過多久,就得出一個結論來,認為我得採取的第一步,就是去試一下,學徒契約能否取消,預付金能否收回。我在原野那兒吃了點早飯,步行回到博士公堂,順着灑過水的大路,聞着夏日花木的清香(這都是在園子裡長的,由賣花的人用頭頂着送到城裡的),一心琢磨,要盡力對我們這種改變了的情況作第一步的努力。

〔6〕 此為羅馬人占領不列顛時留下的遺蹟。

〔7〕 在倫敦聖保羅大教堂西北4英里余,為著名供遊玩的郊野。

但是,鬧了半天,我到博士公堂,時間太早了,因此在公堂里里外外,直溜達了有半個鐘頭,才看見提費拿着鑰匙來了,他老是頭一個上班兒的。於是我在那個陰暗的角落裡坐下去,眼裡瞧着對面煙囪上的太陽光,心裡想着朵蘿,一直到斯潘婁先生,頭髮鬈曲着,進了事務所。

「你好哇,考坡菲?」他說,「今兒的天氣真好!」

「真是天朗氣清,先生,」我說。「你出庭以前,我跟你說句話,可以不可以?」

「完全可以,」他說;「到我屋裡來好啦。」

我跟着他到了他屋裡,他就動手穿袍子,照着小鏡子整理儀容;鏡子掛在一個小套間的門裡面。

「我很難過,」我說,「從我姨婆那方面,聽到一個未免令人懊喪的消息。」

「真的嗎!」他說。「哎呀!我希望,不是半身不遂吧?」

「這個消息和她的健康沒有關係,先生,」我回答他說。「她遭到一些重大的損失。我說實話吧,她的財產,差不多什麼都沒剩下了。」

「你這一番話,可真嚇人,考坡菲!」斯潘婁先生說。

我搖了搖頭。「先生,」我說,「她的境遇跟從前完全不一樣了,所以我想問一問,是否可能——我們這一方面,當然要犧牲一部分預付金,」這句話是我隨機應變,臨時添的,因為我看到他臉上一片淡漠冷落之色,便預知事有不妙,——「把學徒的合同取消了?」

我對斯潘婁先生作這樣的提議,於我是多大的犧牲,沒有人知道。那就等於求他施恩,把我充軍發配,永遠再見不到朵蘿一樣。

「取消合同,考坡菲?取消?」

我用相當堅定的態度,對他解釋,說我要是不能自食其力,那我真不知道我的衣食將要從何而來。我說,我對於我的前途,並沒有什麼憂慮的——我對於這一點,特別強調,好像要示意給他,說將來不定哪一天,我仍舊決無疑問,還是有資格作他的女婿——但是,就眼前而論,我可非自己想辦法不可。

「考坡菲,我聽到你這個話,非常地難過,」斯潘婁先生說,「非常地難過。按照一般的情況說來,不能因為你說的那種理由就把合同取消了。那不合乎辦事的手續。也不能隨隨便便地就開這種例子,那不合適。絕不合適。話又說回來了——」

「你太好了,先生,」我嘟囔着說,還以為他要讓步呢。

「不是這個話。你先別這樣急,」斯潘婁先生說。「我剛才正要說的是:話又說回來了,如果我自己作得主,沒人束縛我的手腳,如果我沒有夥友——沒有昭欽先生——」

我的希望,一下成了泡影了;但是我並沒完全灰心,所以又作了一番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