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三十五章 抑鬱沮喪 · 1 線上閱讀

我姨婆把她那個不幸的消息告訴了我的時候,我突然一聽,不勝驚訝,完全失去了鎮定。但是那一陣兒剛一過去了,我剛一恢復了鎮定,我就對狄克先生提議,說叫他到那個雜貨鋪,把前些日子坡勾提先生空下來的那張床先占用一下。那個雜貨鋪,坐落在漢格夫市場〔1〕,而漢格夫市場那時候跟後來完全不同,那時候,它的門前還有一溜低矮的柱廊(和舊式的晴雨表里那個小小的男人和小小的女人住的那種房子的前臉,很有些相似)〔2〕。這種情況,是狄克先生不勝欣賞的。我敢說,他能住在這樣一個寓所里,覺得光榮至極,儘管有許多不方便的地方,也都不放在心上了。不過,除了我前面已經說過的那種混合氣味和屋子窄狹得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而外,實際上不方便的地方並不多;所以狄克先生覺得他這個寓所,十分令人着迷。克洛浦太太曾憤怒地對他表示過,說那兒連甩貓玩兒的地方都沒有〔3〕;但是,狄克先生坐在床的下手,摸着腿,理直氣壯地對我說,「我不要甩貓玩兒,我也從來沒用貓玩兒過,特洛,這是你知道的。因此,有沒有甩貓玩兒的地方,對於我又有什麼關係?」

〔1〕 漢格夫市場,於1863年建為查令十字架車站。

〔2〕 狄更斯的《鮑斯隨筆》里《冷淡的兩口子》中說,「有一個舊式的晴雨表,作房形,有二門,一門前立一紳士,一門前立一女士。天晴,則女士出而紳士入;天雨,則紳士出而女士入。」

〔3〕 英文成語,極窄狹之意。

我想要從狄克先生那兒了解了解我姨婆到底為什麼會忽然一下就家破財盡,但是他卻一點也不知道。這本是我早就應該料到的。他對於這件事,惟一能說得出來的話就是:他只知道,前天我姨婆對他說,「現在,狄克,你是不是真正是我認為的那樣頭腦冷靜,通達事理?」他就說啦,是,他希望是。於是我姨婆說,「狄克,我傾家蕩產了。」於是他說,「哦,真箇的!」於是我姨婆大大地誇了他一番,他聽了覺得非常高興。於是他們就往我這兒來了;在路上還喝熱黑啤酒、吃三明治來着。他對於這件事所能說的幾句話,就盡於此。

狄克先生告訴我這些話的時候,身子坐在床的下手,手摸着腿,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帶出有所驚異之色而微笑着,態度太安閒自在了,竟惹得我煩躁起來,因而對他說,傾家蕩產等於得受苦受窮、忍飢挨餓;但是,我說完了,又痛悔自己不該這樣心狠;因為我看到,他聽我這樣一說,臉也白了,頭也搭拉了,淚也從臉上流下來了;同時,帶着一種叫人說不出來的悽慘神情,直眉瞪眼地瞧我:那種光景,連叫一個比我更心狠的人瞧着,都要心軟。我想盡方法,要叫他再高興起來,費的勁兒比我剛才使他難過起來,可就大得多了。我一會兒就明白了(其實我應該早就明白才是),他所以那樣放得下心,只是因為:他對於這個婦女中頂通達事理、頂了不起的人,衷心地信服;對於我的才能智力,無限地信賴。我相信,他認為,我的才能智力,對於任何災難,只要不是絕對的致命傷,都可以應付裕如。

「咱們該怎麼辦哪,特洛烏?」狄克先生問道。「那個呈文該怎麼——」

「不錯,那個呈文是得想法辦理一下。不過現在所有咱們能夠做的,狄克先生,就是裝出高興的樣子來,別叫我姨婆覺到咱們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他用頂誠懇的態度答應了我,說要照着我的話辦;同時求我,說我只要看到他稍微一有迷失正途的危險,就要用我永遠掌握的高妙方法,使他迴轉。不過,我嚇他那一下太厲害了,因此他盡了最大的努力,想要掩飾他的真正心情都辦不到,這是我引以為憾的。那天一整晚上,他的眼光,老含着頂憂鬱的為我姨婆擔心的表情,不住地往我姨婆臉上瞅,好像他看到我姨婆就在他眼前立刻消瘦下去了似的。他這種情況,他自己也有所感覺;因此他就把他的腦袋挺住了,不叫它動;但是,他的腦袋雖然不動,而他坐在那兒,卻把眼珠直轉,像一件機器那樣,那一點也沒能使事態好轉。在吃晚飯的時候,我看他瞅麵包那種神氣(那個麵包碰巧是個小的),真好像飢餓已經來到我們頭上那樣;我姨婆非要叫他按照平素那樣用飯不可的時候,他還把乾酪和麵包的碎塊兒,往口袋裡裝,正裝着的時候,叫我看見了。我覺得,毫無疑問,他那是要把麵包存起來,防備我們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免得餓死。

相反地,我姨婆就心神泰然,這真值得我們學習,我敢保,特別值得我自己學習。她對坡勾提溫語藹然,異乎尋常,只有我仍然無意中叫起她的本名來,才惹得她不高興。她在倫敦,雖然覺得人地兩生,像我所了解的那樣,但是卻好像安之若素。她要在我的床上睡,我就要在起坐間裡睡,作她的守衛。她認為,我們的寓所,緊臨着大河,是一種很大的好處,因為一旦失火,水非常易得。我認為,她對於這種情況,真正覺得滿意。

「特洛,我的親愛的,」她看見我給她摻兌她平素每晚必喝的飲料,對我說,「不用摻兌啦。」

「什麼都不喝啦嗎,姨婆?」

「不喝葡萄酒啦,我的親愛的。用麥酒摻兌好啦。」

「不過這兒有現成的葡萄酒啊,姨婆。你不是老用葡萄酒摻兌嗎?」

「把葡萄酒留着,防備一旦有災有病什麼的,」我姨婆說。「咱們得往省里用,特洛。我就喝麥酒好啦。半品脫就夠啦。」

我覺得,狄克先生看樣子簡直地是就要暈過去,一下不省人事。但是我姨婆卻堅決地非那樣辦不可;於是我就自己出去,親自把麥酒給她買回家來。那時天已經很晚了,坡勾提和狄克先生,就乘機一塊兒往那個雜貨店去。我和狄克先生——可憐的人——在拐角的地方分的手;他,身上還背着他那個大風箏,毫無疑問,是人間苦惱的碑石。

我回來的時候,我姨婆正在屋子裡來回地走,把她那頂睡帽的邊兒,都用手指頭搓皺了。我按照平素那種準保不會錯的辦法,把麥酒燙了,把麵包烤了。我把一切都為她準備好了,她對一切也都準備好了。只見她頭上戴着睡帽,袍子的下擺撩到膝蓋那兒。

「我的親愛的,」我姨婆把摻兌的酒喝了一匙,說,「這個比葡萄酒好多了,不像葡萄酒那樣容易叫人鬧肝病。」

我想,我聽了她這個話,一定露出疑惑不信的樣子來,因為她添了一句說:

「快別這樣,孩子,快別這樣。要是咱們能老有麥酒喝,那咱們就得說是處境不壞了。」

「我自己本來要那樣想的,姨婆,我敢保,」我說。

「那麼,你為什麼可不就那樣想哪?」我姨婆說。

「因為你和我,是絕不一樣的人哪,」我回答她說。

「瞎說亂道,特洛!」我姨婆回答我說。

我姨婆安安靜靜、自得其樂的樣子,繼續吃喝;這種態度里,如果有矯揉造作的話,也不大能看得出來。她用茶匙把熱麥酒舀着喝,把烤麵包條兒在酒裡面泡着吃。

「特洛,」她說。「我一般地說來,是不喜歡見生人的;不過,你知道吧,我見了你那個巴奇斯,可有些喜歡。」

「我聽到你這樣說,比得到一百鎊錢都高興!」我說。「世界上真是無奇不有,」我姨婆摸着鼻子說;「那個女人怎麼會帶着那麼個名字來到世界上,真叫我不解。我總覺得,一個人,一下生就叫捷克孫什麼的,或者像捷克孫一類的名字,更省些周折。」

「她自己也許跟你一樣地想法。那不能怨她。」我說。

「我也認為,也許不能怨她,」我姨婆承認我那句話,未免有些勉強之意,所以才這樣回答我。「不過那個名字,可真叫人不喜歡。好在這陣兒她叫巴奇斯了。那還叫人聽着舒服些。巴奇斯可真是非常地疼你啊,特洛。」

「她因為疼我,就無論什麼沒有不肯做的,」我說。

「我也相信,沒有不肯做的,」我姨婆說。「剛才那個可憐的傻傢伙就又請我,又求我,說叫我允許她把她的錢拿出些來給我們——因為她的錢太多了。這個傻傢伙!」

我姨婆的確樂得淚都流到她的熱酒里去了。

「她是活人裡面頂叫人可笑的傢伙,」我姨婆說。「我頭一次見你那個娃娃一般的媽媽的時候,我就看了出來,她是所有的人裡面,頂叫人可笑的傢伙。不過這個巴奇斯可有許多好處!」

她假裝着大笑,乘機把手往眼上擦。擦完了,又一面吃喝,一面說笑起來。

「啊!哎呀,老天!」我姨婆嘆息道。「我全都知道啦,特洛!你和狄克一塊兒出去了的時候,我和巴奇斯很扯了一回。我全都知道啦。我自己,就不知道這些可憐的女孩子都想往哪兒撞。我真納悶兒,不知道她們為什麼沒把自己的腦漿子,在——在壁爐擱板上磕出來,」我姨婆說。她這種想法,大概是由於琢磨我自己的情況而引起的。

「可憐的愛彌麗!」我說。

「哦,別跟我說什麼可憐不可憐這種話,」我姨婆回答我說。「她還沒惹這麼多的苦惱以前,早就應該想一想那一層才是!你吻我一下,特洛。你幼年那種經歷,我真覺得難過。」

我彎身向前,想要吻她的時候,她把酒杯頂在我的膝上,叫我先停一下,然後才接着說:

「哦,特洛,特洛!那麼你覺得你自己這是戀愛了吧!是不是?」

「覺得呀,姨婆!」我喊道,臉能怎麼紅就怎麼紅。「她如花似朵,我一心想和她締結絲羅呀!」

「那樣的話,她果真不愧叫『朵蘿』了!〔4〕」我姨婆說。「我想,你的意思是說,那個小東西兒很叫人着迷,是不是?」

〔4〕 大衛說:「I adore her」(我崇拜她)。「adore her」在口語中,讀[ə’də:rə],後部與Dora音同[’də:rə]。故大衛的姨婆接着說,「果真不愧叫『朵蘿』。」譯文為保持雙關起見,前句有改動。

「我的親愛的姨婆,」我說,「她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不論誰,都連一丁點兒也想不出來!」

「啊!還不傻吧?」我姨婆說。

「傻,姨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