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三十四章 突如其來 · 2 線上閱讀

特萊得對我說這種辦法的時候那份高興勁兒,還有他覺得這種辦法非常巧妙的得意勁兒,都是我一直到現在,還記得頂清楚的。

我對他說,我的老看媽,要是能幫他忙,一定高興,我們三個得一齊出馬。不過可得有一個條件。這個條件是:他得痛下決心,拿定主意,從此以後不再把名義或者任何東西,借給米考伯先生。

「我的親愛的考坡菲,」特萊得說,「我已經下了決心了,因為我開始覺得,我從前那樣,對於蘇菲,不但一點沒有細心體貼,而且還絕對有欠公道。我既然對我自己把話說出口來了,那本來就再沒有什麼可以不放心的了;不過我對你,也毫不猶疑擔保一切。我頭一次,不幸替他承擔的義務,已經由我清理了。我認為毫無疑問,要是米考伯先生拿得出錢來,他自己早就清理了;但是他可拿不出錢來。有一件事,我應該說一說,這是我認為米考伯先生叫人喜歡的地方,考坡菲。那於我第二次替他承擔的義務有關;那筆債還沒到期哪;但是他可並沒對我說,那筆款已經有了着落了;他只對我說,那筆款將來會有着落的。我認為,他這樣說,就表示出來,他這個人頗為公道,總算誠實!」

我不願意給我這位老友潑冷水,說他這是太忠厚了,所以就說他這個話不錯。我們又談了一會兒,就到那個雜貨鋪,去約坡勾提。我請特萊得晚上到我那兒去,他謝絕了;一來因為他非常害怕,惟恐他那兩件家具,還沒等到他再買回來,就叫別人買去了;二來因為他老是在那天晚上,給他那位世界上最令人疼愛的女孩子寫信。

坡勾提去到那家鋪子裡,講那兩件寶貴家具的價錢;那時候,特萊得就在陶頓南考街拐角兒的地方,探頭探腦地窺視:坡勾提給了價兒以後,那個鋪子不賣,她就慢慢地朝着我們走來;執行代理人又後悔了,老遠招呼她,她又回去了;那時候,特萊得就嘀咕、慌張、手足不寧:那種種光景,是我永遠也忘不了的。這一番代辦的結果是:坡勾提把那兩件東西,花了相當少的錢就買下來了。特萊得就樂得幾乎忘其所以。

「我真感激你,」特萊得聽到那件東西當天晚上就可以送到他住的地方,對我說。「我要是再求你幫我一回忙,那我想你不會覺得我誅求無厭吧,考坡菲?」

我沒等他說完,就搶在他前頭說,「當然不會。」

「那麼,要是你肯幫忙,」特萊得對坡勾提說,「把花台也替我買回來,那我想,我總得親自把它帶回家去才可心;因為那是蘇菲的東西啊,考坡菲!」

坡勾提當然很願意幫他這個忙,所以就替他買回來了,他對坡勾提表示了不勝感激之意,然後輕憐痛惜地把花台抱在懷裡,朝着陶頓南考街走去;我從來沒看見過有人臉上像他那樣喜歡的。

我們於是轉身朝着我住的那一套房間走去。坡勾提看到那些鋪子,迷得不得了,那股勁兒,比誰都厲害,我從來沒看見別人有過;因此我就悠閒自在地往前溜達着,看到她往鋪子的窗戶里直眉瞪眼地瞧,覺得很好玩兒;她多會兒站住了腳瞧,我就多會兒站住了腳等。這樣,我們有好大的工夫,才走到了阿戴爾飛。

我們往樓上去的時候,只見克洛浦太太安放的那些絆腳的東西,全都沒有了,樓梯上還有新腳印;我把這些情況指給坡勾提看。我們又往上走的時候,我們看到我那個外間的門敞着(本來是關着的),還聽到門裡有人說話。我們兩個都非常詫異。

我們猜不透這是怎麼回事,只你看我,我看你;跟着進了起坐間。原來世界上這麼些人,在屋裡的卻不是別人,而是我姨婆和狄克先生;我這一驚真非同小可!我姨婆四圍堆着一堆行李;她坐在行李上,面前放着她那兩隻鳥兒,膝上趴着她那個貓,看着活像一個女魯濱孫·克魯叟〔2〕,正在那兒喝茶。狄克先生就靠在一個大風箏上面;那就是我們時常一塊兒在外面放的。他身旁堆的行李更多!

〔2〕 魯濱孫在荒島上,養一貓及一鸚鵡,以慰岑寂。

「我的親愛的姨婆!」我喊道。「喲,這真是想不到的喜事。」

我姨婆和我親熱地互相擁抱;狄克先生和我就親熱地互相握手。克洛浦太太就忙忙碌碌地在那兒沏茶,無可更殷勤地張羅我們;嘴裡親熱地說,她很知道,老破費先生見了他親愛的親戚,一定要心都跑到嗓子眼兒那兒去了。

「喂!」我姨婆對坡勾提說;只見她在我姨婆嚴肅的威儀面前,露出畏縮的樣子來;「你好哇?」

「你還記得我姨婆吧,坡勾提?」我說。

「看在老天爺的面上,」我姨婆喊道,「快別再用那個南海島〔3〕的名字叫那個女人啦吧!她不是結過婚,不再叫那個名字啦嗎?這是她能做的事裡再好也沒有的了。你為什麼不用她改了的名字哪?你現在叫什麼,坡?」我姨婆說。她叫坡勾提是「坡」,作為把那個惹她厭惡的名字折中一下的辦法。

〔3〕 南海即太平洋,小島星羅棋布,土著為英美所謂未開化之民族,派傳教士以教化之,實即文化侵略。

「巴奇斯,小姐,」坡勾提說,同時把身子往下一蹲。

「好啦,那倒還像個人叫的,」我姨婆說。「這個名字,倒不像你先前叫的那個那樣,仿佛得有個傳道師教化你一番才好。你好哇,巴奇斯?我想你好吧。」

巴奇斯聽到我姨婆這樣的溫語問候她,同時又看到我姨婆把手伸了出來,就鼓起勇氣,走上前去,握住了我姨婆的手,又把身子一蹲,表示敬意。

「我看,咱們兩個,比起從前來,都顯得老了,」我姨婆說。「咱們從前只見過一次,這是你知道的。咱們見那一次,可真得說鬧得漂亮!特洛,我的親愛的,再給我來一杯。」

我按着晚輩對長輩的禮數,給我姨婆又倒了一杯。我姨婆仍舊是平常那種腰板筆直、毫不鬆懈的樣子坐在那兒;我冒昧地勸了她一下,說她頂好不要坐在箱子上。

「我把沙發給你推過來吧,再不就把安樂椅給你推過來吧,姨婆,」我說。「你為什麼不坐在舒服一些的地方上哪?」

「謝謝你,特洛,」我姨婆回答我說。「我喜歡在我的家產上面坐着。」我姨婆說到這兒,狠狠地看了克洛浦太太一眼,對她說,「我們不敢勞動你,不用你再在這兒伺候啦,太太。」

「我走以前,用不用在茶壺裡再放點兒茶葉,小姐?」克洛浦太太說。

「不用,謝謝你啦,太太,」我姨婆說。

「要不要我再拿一塊黃油來,小姐?」克洛浦太太說。「再不,我們這兒,有剛下的雞蛋,你來幾個好不好?再不,我給你烤一塊牛肉,好不好?難道沒有我能給你這親愛的姨婆效勞的地方嗎,老破費先生?」

「沒有,太太,」我姨婆說。「我這兒什麼都很好,我謝謝你啦。」

克洛浦太太一直就不斷地面帶笑容,表示脾氣柔和;一直就不斷地把腦袋歪在一邊兒,表示身體柔弱;一直就不斷地把雙手直搓,表示願意做一切值當做的事;現在她仍舊臉上笑着,腦袋歪着,兩手搓着,慢慢地退出屋子去了。

「狄克!」我姨婆說,「我從前對你說過,有些人善於趨時逢迎,見錢眼開;那些話你還記得吧?」

狄克先生——帶着未免驚嚇的樣子,仿佛他把那些話忘了似的——急忙答道,記得。

「克洛浦太太就是這樣的人,」我姨婆說。「巴奇斯,勞你的駕,照看一下茶,再給我來一杯;因為我不喜歡叫那個婦人給我倒。」

我很了解我姨婆,所以知道,她心裡一定有重大的事情;她這次來的用意,決不是不了解她的人能猜得出來的。我注意到,她以為我一心做別的事的時候,就老把眼光轉到我身上。同時,她外面儘管仍舊保持了鎮靜的態度和筆直的腰板,但是她心裡卻好像令人很奇怪地在那兒猶豫遲疑。我看到這種情況,心裡盤算起來,不知道是否我有什麼得罪了她的地方。我的良心,不由跟我偷偷地說,關於朵蘿的事,我還沒告訴她呢。我直納悶兒,不知道究竟會不會是那件事?

我知道,她有什麼話,總得她自己認為該說的時候她才能說;因此我就靠着她坐下,和鳥兒說話,逗貓玩兒,盡力作出從容的樣子來,其實我心裡卻決不從容;即使沒有狄克先生,倚在我姨婆身後的大風箏上,一遇到機會,就偷偷地對我又搖頭,又暗中用手指我姨婆,那我這個不從容,也仍舊還是要更加甚的。

「特洛,」我姨婆到底發了言了;那時候,她已經喝完了茶,把衣裳仔仔細細地整理熨帖了,把嘴唇擦乾了。「你用不着出去,巴奇斯!——特洛,你已經能堅忍不拔,信得過自己啦吧?」

「我希望我能,姨婆。」

「你別只說『希望』就算了。你想一想,你能不能,」貝萃小姐問道。

「我想我能,姨婆。」

「那麼,你說,我的親愛的,」我姨婆懇切地瞧着我說,「我為什麼今兒晚上要坐在我這份家產上面?」

我搖頭,猜不出來為什麼。

「因為,」我姨婆說,「我所有的,就是這個了。因為我傾家蕩產了,我的親愛的!」

假設這所房子,連我們所有的人,都一齊倒了,陷在河裡,那我吃的驚,也不會更大了。

「狄克知道這種情況,」我姨婆說,同時安安靜靜地把手放在我的肩頭。「我傾家蕩產了,我的親愛的特洛!在這個世界上,我所有的一切,除了那所小房兒,再就都在這個屋子裡了;那所小房兒,我叫捷妮在那兒看着出租。巴奇斯,今兒晚上我得給這位先生找一個過夜的地方。為了省錢,也許你在這兒可以湊合着睡一夜。不論怎麼都成。只睡今兒一夜。明兒早晨咱們再細細地談。」

她有一會兒的工夫,抱住了我的脖子,哭着說,她只為我難過。我本來正在那兒自己驚訝,正在那兒為她關切——我敢保,我是為她關切——她這樣一來,我才如夢初醒;那一會兒過了,她把悲哀止住,用一種並非沮喪而卻得意的樣子說:

「咱們遇到逆境,應該勇敢地接受;不要讓逆境把咱們嚇倒了,我的親愛的。咱們應該學着把這一齣戲唱完了。咱們得活到轉敗為勝,轉逆為順的時候,特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