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二部 柯賽特 第一卷 滑鐵盧 · 十 線上閱讀

聖約翰高地

窪道顯現,炮兵陣地也同時顯露出來。

六十門大炮和十三個方陣迎面向重騎兵開火。驍勇的將軍德洛爾向英國炮兵陣地致以軍禮。

全部英國輕炮兵飛快回到方陣中。重騎兵甚至沒有時間停下來。窪道的災難使他們傷亡累累,但他們沒有泄氣。他們人數減少,而勇氣卻增長了。

只有瓦蒂埃縱隊受到災難的拖累;奈伊讓德洛爾縱隊朝偏左方向走,仿佛他預感到埋伏,這個縱隊全部到達。

重騎兵沖向英軍方陣。

他們夾馬飛馳,鬆開韁繩,牙齒咬住馬刀,手裡握着短槍,這就是進攻的情景。

在戰鬥中,人心有時變硬了,直到把士兵變成塑像,血肉變成花崗岩。英軍的營隊受到瘋狂的進攻,卻巋然不動。

這個時刻令人膽寒。

英軍的所有方陣同時受到攻擊。狂烈的旋風圍住他們。這冷靜的步兵無動於衷。第一排跪在地上,舉起刺刀對着迎面而來的重騎兵,第二排向來敵射擊;在第二排後面,炮兵裝好炮彈,方陣的前排閃開,讓密集的子彈發射出去,然後又合攏。重騎兵報以踐踏。高頭大馬立起前足,跨過前幾排,跳越過刺刀,這些龐然大物落在四堵活人牆中間。炮彈在重騎兵當中開花,而重騎兵在方陣中打開缺口。一排排人在馬蹄下踩碎了。刺刀戳進這些優秀騎手的肚子裡。別的地方也許看不到這些傷口的不堪入目。方陣受到這支法國騎兵的蠶食,逐漸縮小,但巋然不動。他們毫不停歇地開槍,炮彈在襲擊者中爆炸開來。戰鬥場面猙獰可怖。這些方陣不再是營隊,而是火山爆發;這些重騎兵不再是騎兵,而是風暴。每個方陣都是一座受到烏雲襲擊的火山;熔岩與雷電搏鬥。

右邊最遠的方陣,是最為暴露的,由於是在半空中,經過頭幾次衝擊就幾乎被殲滅了。它由蘇格蘭高地兵第七十五團組成。吹風笛的呆在中間,正當他周圍的人互相廝殺時,他若有所思的目光低垂着,憂鬱的眼睛裡充滿了森林和湖泊的反光,他坐在一隻鼓上,臂下夾着風笛,演奏着山歌。這些蘇格蘭人死時仍然想着山鄉,正像希臘人回憶起阿爾戈斯城。一個重騎兵的馬刀砍掉了風笛和拿着風笛的手臂,殺死了歌手,中止了歌聲。

重騎兵由於溝壑的災難而減員,人數相對不多,幾乎與整支英國軍隊為敵,但他們以一當十,人數便倍增。有幾營漢諾威人退卻了。威靈頓見此情景,想到他的騎兵。倘若拿破崙這時想起他的步兵,他就獲勝了。置諸腦後鑄成他致命的大錯。

突然,進攻的重騎兵感覺受到攻擊。英國騎兵處在他們背後。他們面前是方陣,他們背後是索梅塞部;索梅塞部有一千四百個龍騎兵。索梅塞部右面是陀恩堡的德國輕騎兵,左面是特里普的比利時馬槍隊;重騎兵側翼、頭部、前後都受到步兵和騎兵的攻擊,不得不四面迎敵。這有什麼關係?他們是旋風,那種勇猛無法抵擋。

此外,他們背後,大炮始終在轟鳴。必須這樣傷其後背。其中一個重騎兵,左肩胛被子彈打穿,遺物搜集在滑鐵盧博物館中。

必須是這樣的英國人,才能對付這樣的法國人。

這不再是一場混戰,這是一片混沌,一片瘋狂,一種心靈和勇氣令人昏眩的衝動,一場寒光閃閃的刀劍的風暴。一霎時,一千四百名龍騎兵只剩下八百;他們的中校福勒落馬而死。奈伊率領勒弗布弗爾-德努埃特的長矛隊和輕騎兵趕到。聖約翰山的高地被奪取了,又奪回來,再次被奪取。重騎兵離開了騎兵隊,返回步兵那裡,或者說得準確點,千軍萬馬亂作一團,彼此揪住不放。方陣始終守住。有十二次進攻。奈伊有四匹坐騎倒斃。一半重騎兵留在高地上。這場戰鬥持續了兩小時。

英軍深受震撼。毫無疑問,如果重騎兵在第一次進攻時沒有被窪道的災難削弱,那就會擊潰中路軍,決定戰役的勝利。克林頓見過塔拉維拉和巴達約茲的大場面,這英勇非凡的騎兵也使他目瞪口呆。威靈頓已經四分之三敗北,仍然氣概不凡地讚嘆道:「了不起!〔27〕」

〔27〕 原話是Splendid!——原注

重騎兵消滅了十三個方陣中的七個方陣,奪取或封死六十門炮,奪取了英軍團隊的六面軍旗,近衛軍的三名重騎兵和三名輕騎兵,將軍旗送到佳盟農莊前,獻給皇帝。

威靈頓的處境惡化了。這場古怪的戰役,就像兩個受傷者進行的一場激烈的決鬥,雙方既進攻又抵擋,流盡了鮮血。兩個之中誰先倒下?

高地上的戰鬥仍在繼續。

重騎兵衝到哪裡?誰也說不清。可以肯定的是,戰役的第二天,就在通往尼維爾、格納普、拉於普和布魯塞爾四條大路的交叉口,聖約翰山馬車過磅的秤架上,發現了一個重騎兵和他的坐騎的屍體。這個騎兵穿越了英軍的幾道防線。搬運這屍體的人中,有一個還活在聖約翰山。他名叫德阿茲。他當年十八歲。

威靈頓感到局勢傾斜了。敗局臨近。

重騎兵一點沒有成功,因為中路軍沒有被突破。雙方都占據高地,又不是全占領,總之,大半是在英軍手裡。威靈頓占有村子和山頂的平地;奈伊只占有山脊和斜坡。雙方似乎陷在不祥的土地上。

但英軍的弱勢看來不可挽救。這支軍隊的大出血十分可怖。左翼的坎普特求援。「沒有援兵,」威靈頓回答,「讓他戰死吧!」幾乎在同一時刻,——時刻如此奇特地接近,表明兩軍兵力衰竭,——奈伊要拿破崙支援步兵,而拿破崙叫道:「步兵!叫我到哪裡去找步兵?他要我怎麼辦?」

不過,英軍病勢更嚴重。鐵甲騎兵連的猛衝,把步兵踐踏個夠。幾個人圍住一杆旗,標誌着一個團的所在地,營隊只由一個上尉或中尉指揮;阿爾坦師在聖籬已經受到重創,幾乎被殲滅了;范·克呂茲旅的比利時精兵,沿着尼維爾大路,躺滿黑麥地;那些榴彈兵,在一八一一年加入我們在西班牙的隊伍,與威靈頓戰鬥,而在一八一五年卻加入英軍,同拿破崙作戰;他們幾乎一個不剩。軍官損失慘重。於克布里奇爵士在第二天埋葬了他的大腿,他的膝蓋骨打碎了。法軍方面,在這場重騎兵的戰鬥中,德洛爾、萊里蒂埃、柯爾貝、德諾普、特拉維爾和布朗卡都失去了戰鬥力。英軍方面,阿爾坦受了傷,巴恩受了傷,德蘭塞戰死,范·梅倫戰死,奧姆特達戰死,威靈頓的參謀部傷亡慘重,英國在這場勢均力敵的血戰中損失更大。近衛軍步兵第二團損失了五個中校、四個上尉和三面軍旗;第三十步兵團第一營損失了二十四個軍官,一百二十名士兵;第七十九山地團有二十四名軍官受傷,十八名軍官陣亡,四百五十名士兵戰死。肯貝蘭德的漢諾威輕騎兵,有整整一團,在哈克上校的率領下,面對混戰,掉轉轡頭,逃到索瓦涅森林,直到布魯塞爾,散布潰敗消息;後來他受到審判和革職處分。大炮運輸車、輜重車、行李車、滿載傷員的大篷車,看到法軍占領了地盤,接近森林,便衝進了森林裡;荷蘭人受到法國騎兵的刀劈,高喊:大事不好!從綠布穀鳥到格羅南達爾,布魯塞爾方向長達近兩法裡,據至今還健在的目擊者說,擁擠着逃跑的人。這種驚惶不安波及在馬利納的孔戴親王和在根特的路易十八。除了設在聖約翰山農莊的野戰醫院後面有少量後備騎兵,以及呆在左翼的維維安旅和旺德勒旅以外,威靈頓再沒有騎兵了。許多大炮拆卸開來,躺在地上。西博恩承認了這些事實;而普林格爾誇大了災難,竟然說英荷聯軍減少到三萬四千人。鐵腕公爵保持鎮靜,但他的嘴唇發青了。奧地利特派員萬森特和西班牙特派員阿拉瓦,戰鬥時在英國參謀部,他認為公爵完蛋了。五點鐘,他掏出表來,只聽到他嘟囔着這句陰沉的話:「布呂歇不來,就是黑夜!」

大約就在這時,在弗里什蒙的高地上,遠遠一排刺刀在閃閃發光。

至此,這場鏖戰出現了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