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三十三章 如在雲端 · 4 線上閱讀

「考坡菲先生,」米爾小姐說,「要是你能騰出一分鐘的工夫來,那就請你到車這邊兒來一分鐘的工夫吧。我有句話要跟你說。」

你們瞧吧!我當時騎在灰色的駿馬上,把身子彎着對着米爾小姐,把手放在車門上!

「朵蘿要跟我去住幾天。她後天就要跟我一塊兒去。要是你能到我家去,那我敢保,爸爸見了你一定高興。」

我暗中默默為米爾小姐禱祝祈福,把她的住址牢牢記在心裡最深處;我除了這個而外,還能做什麼呢!我用感激的態度,熱烈的言詞,告訴米爾小姐,說我對於她那樣幫忙,如何感激,我把她的友誼,看得如何高貴;除了這個而外,我還能做什麼呢!

於是米爾小姐慈祥的樣子叫我走開,對我說,「你回到朵蘿那面兒去吧!」我聽從了她的話,回到了朵蘿那面兒,朵蘿就從車裡探出身來,跟我說話兒;我們說了一路話兒。我騎着那匹灰色駿馬,緊靠車旁,竟把它左邊那條前腿,「叫車輪子蹭去了一塊皮,」它的主人對我說,「得賠三鎊七先令之多」——我照數賠了他,還認為我花了那麼點錢而取得了那麼大快樂,非常便宜呢。那時候,米爾小姐就坐在車上,仰觀明月,嘟囔詩句,同時,我想,還回憶當年她和世界還沒分家的舊日。

諾烏德實在應該再更遠幾英里才好,我們應該多走幾點鐘再到那兒才對。但是斯潘婁先生就在快到那兒的時候醒了,對我說,「考坡菲,你得到我家,休息一下!」我奉命惟謹。我們一塊兒用了三味吃和摻水葡萄酒。在那個亮堂堂的屋子裡,朵蘿的雙頰紅得那樣可愛,我簡直地捨不得走,而只坐在那兒,如在夢中一樣直眉瞪眼地瞧。到後來,斯潘婁先生鼾聲大作,才使我清醒過來,知道應當告辭。我們就這樣分別了;我騎在馬上,回到倫敦,一路之上,朵蘿和我道別那時候的輕柔餘溫,仍舊流連不去;我把那天發生的每一樣細事,把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回憶了有一萬遍;後來到底躺在自己床上的時候,仍舊如在雲端,在年紀輕、頭腦痴的人裡面,再沒有像我那樣魂靈飛去半天的了。

我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拿定主意,要把我熱烈的愛,對朵蘿表示出來,看一看我的命運到底是什麼樣子。幸福呢,還是苦惱呢,這就是我現在的問題。在全世界上,我除了這個問題,就沒有別的問題了。而只有朵蘿能給這個問題答案。我在三天之中,把在朵蘿和我中間所有發生過的事,一一回憶,一一加以最令人掃興的解釋:就這樣自尋苦惱,就這樣在無限煩愁中度過了三天。後來到底花多少錢也在所不惜,梳洗穿戴起來,懷着一肚子表示心跡的話,往米爾小姐家裡走去。

我在街上來回走了多少次,在廣場那兒繞了多少圈子——滿心痛苦地感覺到,我就是那個老謎的謎底,遠遠勝過原來的謎底——我才到底鼓起勇氣,來到門前,在門上敲;這種情況,現在就不必再說了。即便最後我到底敲了門,在外面等着有人來開門,即便那時候,我都心裡撲騰着,想要(學巴奇斯先生)問一問,布萊克波厄先生是不是住在這兒,要是不是,向人道歉,轉身走去。不過我還是堅持陣地,沒那麼辦。

米爾先生沒在家。我並沒想要他在家。沒有人要他。米爾小姐卻在家。米爾小姐也可以。

僕人把我領到樓上一個屋子,米爾小姐、朵蘿和吉卜都在那兒。米爾小姐正抄歌詞(我記得,她抄的是一個新歌曲,叫作《愛的輓歌》),朵蘿就在那兒畫花兒。我當時一看就認出來,她畫的花兒就是我送她的花兒,那我的心情是什麼樣子!她畫的一點不錯就是我在考芬園市場給她買的!我不能說,她畫的跟我買的十分像,也不能說,她畫的跟我從來見過的十分像;但是我從裹花的紙上,看了出來這件藝術品是什麼,因為裹花的紙畫得和原來的紙非常地像。

米爾小姐見了我很高興,因為她爸爸沒在家很惆悵;不過我認為,我們三個人,對於這一點,都很堅忍不拔。米爾小姐一開始的時候滔滔不絕地談了一氣,談到幾分鐘,便把筆放在《愛的輓歌》上,站起身來,走出去了。

我就開始想,我得遷延到明天,才能表白我的心跡。

「我希望,你那匹可憐的馬把你馱回家去以後,沒累着吧;」朵蘿說,同時把她那雙美麗的眼睛抬起來瞧我。「那段路走起來可不近。」

我開始想,我得今天就表明心跡。

「對它說來,是很遠,」我說,「因為它一路之上,沒有什麼支持!」

「難道沒餵它嗎,可憐的畜生?」朵蘿說。

我開始想,我得推到明天,再表明心跡。

「餵—餵啦,」我說。「它受到很好的照顧。我的意思只是說,它沒享到我那種因為和你近在一處而感到說不出來的快樂。」

朵蘿把頭俯在她畫的花兒上,過了不大的一會兒說——在這個時間裡,我坐在那兒,全身像得了熱病而發燒一樣,兩條腿也僵硬板直——

「在那一天裡,有那麼一個時期,你好像對於那種快活並沒感覺到。」

我看出來了,我已無可後悔,非當時當地,立刻就表明心跡不可了。

「你和奇特小姐坐在一塊兒的時候,」朵蘿微微把眉毛一揚,把頭一搖,說,「你一點兒也沒拿那種快活當回事。」

我應該說一下,奇特就是那個穿粉紅衣服,有小眼睛的小妞兒。

「不過我毫無疑問,不明白你為什麼就應該拿着它當回事,」朵蘿說,「也不明白你到底為什麼叫那是快活。不過你說的,當然並非是你想的。並且我敢保,沒有人懷疑你有你的自由,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吉卜,你這個淘氣的東西,到這兒來!」

我也不知道我都做了些什麼,我只知道我一眨眼的工夫就把應做的全做了。我截住了吉卜,我把我的朵蘿抱在懷裡。我滔滔不絕地直說。我沒有一個字頓住了的時候。我告訴她,說我都怎樣愛她。我告訴她,說我沒有她,怎樣就不能活下去。我告訴她,說我怎樣傾倒崇拜她,怎樣把她當作天神。所有這個時候,吉卜都像瘋了一樣地狂吠。

朵蘿把頭低下去,哭起來,全身哆嗦,我就越發滔滔不絕地說起來。要是她願意我為她死,那隻要她說出來,我就死。活着而得不到朵蘿的愛,那種活法兒,不論有什麼別的條件,都是不值當的。那種活法兒,都是我沒法兒受的,都是我不能受的。自從我頭一次看見她那時候起,白天晚上,我就沒有一分鐘不愛她的。就在現在這一分鐘裡,我愛她都愛得神志迷惑。我要永遠每一分鐘都愛她愛得神志迷惑。從前有過情人,以後也要有情人,但是不論從前,也不論以後,卻都沒有情人愛他的所愛,能像我這樣,會像我這樣,可以像我這樣,願意像我這樣愛朵蘿。我越信口胡說,吉卜就越狂吠。我們兩個,在各自所有的情況下,都一分鐘比一分鐘越來越像瘋了一樣。

好啦,好啦!跟着不久,朵蘿和我一塊兒坐在沙發上,安靜下來了;吉卜就坐在朵蘿的膝上,衝着我直眨巴眼,也安靜下來了。我的心事到底從我的心窩子裡掏出來了。我覺得完全如在雲端了。原來朵蘿和我訂了婚了。

我想,我們也有些想到,覺得訂了婚就得結婚。我們一定有些這樣的想法,因為朵蘿堅持要我同意,說要是她父親不答應,那我們就永遠不結婚。不過,我們都很年輕,只覺到飄飄然如在雲端,所以我想,並沒真正思前慮後,或者說,除了在現在這種懵懂中,沒有任何更遠大的想法。我們要對斯潘婁先生保守秘密;不過,我敢說,那時候,我們的頭腦里,從來沒想到,這種辦法,有任何不光明的地方。

朵蘿去找米爾小姐,同她一塊兒回到屋裡。只見米爾小姐比平素更沉思深念——我恐怕,那是因為,現在發生的事,有一種趨向,能使她引起內心隱處的舊創吧。不過她卻為我們祝福,對我保證,要始終不渝,做我們的好友。她對我們說話的時候,一般地用的總是合乎寺庵的聲音。

那時候,我們的日子有多悠優閒適啊!那時候,我們的日子,有多輕忽縹緲,幸福快活,無猜無忌,無識無知啊!

那時候,我量朵蘿的指頭,要給她按着「勿忘我」的花樣打一個戒指。我把量的尺碼,告訴了金珠店的老闆以後,老闆看出來是怎麼回事,一面往訂貨的賬上記,一面直笑。他就對於這件玲瓏的小玩意兒,連同鑲的藍寶石,跟我要多少錢就要多少錢——這個戒指,在我的記憶里,和朵蘿的手太分不開了;因此昨天我偶然在我女兒手上,看見了另一個跟它一樣的戒指,我就有一陣兒,心裡難過起來。

那時候,在我到處去的時候,只覺得我能和朵蘿同心偕老,卻沒別人知道;只覺得有朵蘿作愛人,情懷纏綿;只覺得我愛朵蘿,朵蘿愛我,光榮無比;因此,假使我真正在空中駕雲御風,而別的人卻都匍匐地上,蠢然蠕動,那我也不至於覺到我和他們像那樣有天壤之隔。

那時候,我們在廣場的花園裡相會,在煙塵薰染的涼亭里同坐,真正舒暢快活;因此,我直到現在,還由於那種聯想而愛麻雀,把它們那種煙熏塵染的形體,看作就是熱帶珍禽燦爛的羽毛。

那時候,我們訂婚以後還不到一星期,我們頭一次鬧了一點小意見;朵蘿就把戒指寄還給我,同時寫了一封令人失望的信,折作三角帽的樣子〔6〕,把戒指裝在裡面;信上用了這樣可怕的字句:她說,「我們的愛以痴傻始,以瘋狂終。」我看了這句可怕的話,直薅頭髮,直叫一切都完了!

〔6〕 英國在約1839年,由奚勒提出採用信封。在此以前,無信封,把信紙反折,折時有種種花樣。

那時候,我趁着夜色昏暗,飛奔到米爾小姐家裡,和她偷偷地在房子後部的廚房裡會面(那兒有一架熨衣台),求她給我們作調人,把這種瘋狂的局面挽回。米爾小姐挺身而出,立即答應,跟着就帶着朵蘿一塊兒回來了,拿她自己青年的痛苦經驗,現身說法,苦苦地勸我們互相容忍,躲開撒哈拉大沙漠。

那時候,我們一齊哭起來,又和好如初,覺得非常幸福,因此,那個房子後部的廚房,連同熨衣台和別的家具,都變成了愛神的聖殿了。我們就在那兒,作了通信的安排,每次都由米爾小姐轉交,至少每天都要寫一封,雙方都是如此!

那時候,真是悠優閒適!那時候,真是縹緲輕忽,真是幸福快樂,無猜無忌,無識無知!在所有時光能控制的時光中,沒有比那時候令我回憶起來更能引起微笑,更能惹起柔情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