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三十三章 如在雲端 · 3 線上閱讀

吉卜也在那兒;吉卜見了我,還是朝着我狂吠。我把花球獻給朵蘿的時候,吉卜咬牙切齒地吃起醋來,它那樣本是應該的。如果它能了解,我都怎樣為朵蘿傾倒,那它就更應該吃醋了!

「哦,謝謝你,考坡菲先生!這些花兒多可愛!」朵蘿說。

我本來想要說(並且我走這三英里,都一直地琢磨怎麼才是最好的說法)在我還沒看到這個花球那樣靠近她的時候,我是覺得它美來着。但是我當時卻不會說了。她太叫人神志迷惘了。看到她把花球放在她那個有小酒窩的頷下,就令人在軟綿綿的陶醉中失去了一切鎮定,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了。我只納悶兒,為什麼我當時沒說,「米爾小姐,你要是有惻隱之心,那你就別讓我再活着啦!你就叫我死在這兒好啦!」

於是朵蘿把花球送到吉卜的鼻子跟前,叫它聞。於是吉卜嗚嗚地叫起來,不肯聞。於是朵蘿笑起來,把花舉得離吉卜更近,非叫它聞不可。於是吉卜就用牙把石蠟紅咬住了一塊,拿它當貓一樣逗起來。於是朵蘿打它,噘着嘴說,「可惜兒了我這美麗的花兒了!」說得那麼輕憐痛惜,仿佛吉卜咬的就是我那樣。我倒情願它咬的真是我啊!

「那個討厭的枚得孫小姐這陣兒不在這兒,你聽了一定很高興吧,考坡菲先生,」朵蘿說。「她去參加她兄弟的婚禮去了,至少要去三個星期。這太叫人高興了!」

我說,我認為,毫無疑問,她一定覺得高興,而凡是她高興的事,我也高興。米爾小姐就帶着比我們更懂事、對我更慈祥的樣子,衝着我們微笑。

「我從來沒見過有像她那樣討人厭的老東西,」朵蘿說。「你簡直地想不到,她的脾氣有多壞,她那個人有多可厭,朱麗葉。」

「想得到,我可以想得到,我的親愛的!」朱麗葉說。

「你也許想得到,親愛的,」朵蘿把自己的手放在米爾小姐的手上回答她說。「我一開始的時候,沒把你算在那些會想得到的人裡面,請你原諒我。」

我從這個話里,可以知道,米爾小姐在過去活了這些年,並非一帆風順,也有順有逆,曾遭過磨難;我前面說過的那種慈祥、解事的態度,也許就是由於這種磨難而來。我在那一天的工夫里,果然發現是那樣。米爾小姐由於愛非其人,落得不勝悽慘,大家都認為她有了那種可怕的經驗以後,已經不再涉足世事了,但是她對於沒受挫折、前途有望的青年愛侶,仍舊冷眼靜觀,感到興趣。

不過這時斯潘婁先生從屋裡出來了,朵蘿走到他跟前,對他說,「爸爸,你瞧這花兒有多好看!」米爾小姐就滿腹心思地對她微笑,仿佛是說,「你們這些蜉蝣啊,趁着生命還像在明朗的晨間一樣,及時行樂吧!」那時馬車已經套好了,我們都從草坪那兒朝着它走去。

像那次那樣乘車出遊,我永遠也不會再有的,像那次那樣乘車出遊,我永遠也沒再有過。輕便馬車上,只有他們三個,還有他們的籃子、我的籃子和吉他盒子。那輛輕便馬車,當然是敞篷車,我騎着馬跟在車後面,朵蘿就背着馬坐在車裡,面對着我。她把花球緊放在她身旁的墊子上,絕不讓吉卜趴在她放花球的那一面兒,因為她怕吉卜把花球壓壞了。她過一會兒,就把花球拿在手裡,過一會兒,就聞一聞花球的香味兒。在那種時候,我們兩個就把眼光一對。我只詫異,我那時候怎麼沒從灰馬的腦袋上倒栽在馬車裡。

我相信,那時路上有塵土。我相信,那時路上有不少的塵土。不過我卻只模模糊糊地記得,斯潘婁先生好像勸我,別在塵土裡走;但是我當時實際上卻並沒聽見他都說了些什麼。我只感覺到,朵蘿四圍有一片愛、一團美、氤氳團欒,但是其他卻一無所知。斯潘婁先生有時在車裡站起來,問我四外的景致美不美。我說景致很令人心曠神怡;我敢說,我這話是真的;不過,對我說來,那一切的景致,都是朵蘿。照耀的太陽是朵蘿,叫的鳥兒是朵蘿,吹的南風是朵蘿,樹籬中間開的野花,一直到每一個花骨朵,也全是朵蘿。我現在引以為慰的是:米爾小姐很了解我。只有米爾小姐一個人,能完全領會我的心情。

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我們那時候走了多久;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我們都要往什麼地方去。也許那個地方離吉爾得夫〔5〕不遠。也許《天方夜譚》里的魔術師,那天把那個地方開放,而我們從那兒走了以後,又把那個地方永遠關起。那兒有青綠的草地,在一個小山上面,綠草如茵。那兒還有蔭涼的樹,還有石南,目力所及的地方,滿是長林豐草,蔥蘢青翠。

〔5〕 倫敦西南約30英里的一個城鎮,城外有小山。

我一看到那兒先已經有人等着我們了,我就覺得大不得勁;我的醋勁大發,無邊無涯,即便對於女性,都是如此。但是所有其他和我同性的人——特別是其中的一個,他比我大三四歲,留着兩片紅色的連鬢鬍子,他就倚仗着他這兩片鬍子而自尊自大,那股勁兒,簡直叫我沒法兒受——都是我的死對頭。

我們都把我們的籃子打開了,準備吃正餐。那個紅鬍子自稱會做色拉(我是不信的),在人前故意賣弄。有幾位年輕的女人給他把生菜洗好了,按照他的指示,把生菜切成段兒。朵蘿也是這幾個人之中的一個。我只感到,命運使我和這個傢伙非作對不可,我們兩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紅鬍子把色拉做好了(我真納悶兒,不懂得他們怎麼能吃這樣東西。我是怎麼也不肯吃的!),就自封為酒窖的管理人;因為他是個靈巧的傢伙,他就把一個空腹的樹幹,做成了一個酒窖。跟着我就看見他用盤子盛着一大塊龍蝦,端着在朵蘿腳跟前吃!

我看到了這樣使我喪氣的光景,對於以後又發生的事,只有模糊的印象。我很嬉笑歡樂,這是我知道的;但是我那種嬉笑歡樂,卻是空洞的。我和一個穿粉色衣服、有小眼睛的小妞兒鰾在一塊兒,拼命地和她調笑。她欣然接受了我對她的殷勤;但是她這樣,還是完全想要和我好呢,還是她對紅鬍子另有用心呢,我不得而知。大家都為朵蘿乾杯,我也為她乾杯,不過我為她乾杯的時候,卻假裝着正滔滔不絕地談話,為給她乾杯,只好暫時把話停止,幹完了,馬上又接着談起來。我對朵蘿鞠躬的時候,我的眼光和她的一對,我認為,她的眼光里含有對我如有所求的神氣。但是那個眼光卻是隔着紅鬍子,從他頭上,射過來的,因此我堅如鐵石,不為所動。

那個穿粉色衣服的小妞兒有一個穿綠衣服的母親跟着;我現在想,我覺得,那個母親,為了運用手腕,故意把我們兩個隔開。不過,那時候,大家都散開了,剩下的飯菜也放在一邊兒了;我就一個人溜達到樹林子裡,心裡又憤怒,又後悔。我就心裡想,我是否應該裝作不舒服而騎着灰馬逃走了呢——至於逃到哪兒,我是不知道的——正在琢磨不定的時候,朵蘿和米爾小姐對面走來了。

「考坡菲先生,」米爾小姐說,「你怎麼一點兒也不活潑呀?」

我對她說了抱歉的話,說我絕沒有不活潑。

「朵蘿,」米爾小姐說,「你也一點兒也不活潑。」

哦,真的嗎!絕對沒有的話。

「考坡菲先生和朵蘿,」米爾小姐幾乎帶出一種令人肅然起敬的樣子來說,「你們別再鬧這個啦。這已經夠瞧的啦。千萬不要因為一點小小的誤會,就把春天的花兒摧殘了;因為,春天的花,一旦開敗了、凋殘了,就永遠也不會再開的。我這個話,」米爾小姐說,「是根據了我自己過去的經驗說的——是根據了一去不返、回視邈遠的過去說的——在日光里閃爍的汩汩泉流,不應該因為一時的任性就杜塞了。撒哈拉大沙漠裡的綠洲,不應該隨隨便便地就剷除了。」

我幾乎不知道我都做了些什麼,因為我全身都發燒,燒得到了不同尋常的程度;但是我卻知道,我抓住了朵蘿的小手兒,用嘴吻——朵蘿也就讓我吻了!我也吻了米爾小姐的手;據我想來,我們好像一下都登上了第七層天了。

我們登上第七層天,就再沒下來。我們那天一整晚上,一直都在第七層天上。一開始的時候,我們在樹林子中間來回地溜達,朵蘿就羞答答地挽着我的胳膊。我真恨不得,我們能一下變為長生不死,永遠在樹林子中間溜達,那才算得真有幸福、有造化。這種想法,固然愚蠢可笑,但是我還是要那樣想的。

但是,別人說笑的聲音,和高叫「朵蘿哪兒去了」的聲音,太快了,就傳到我們的耳朵里了。因此我們回到他們那兒。他們要朵蘿唱歌兒。紅鬍子本來要往車上,去拿那個吉他,但是朵蘿卻對他說,除了我,別人沒有知道那個吉他放在什麼地方的。因此紅鬍子一下就算完了。是我找到了那個吉他匣子,是我把它打開了,是我把吉他拿了出來,是我坐在她身旁,是我替她拿着手絹兒和手套兒,是我把她那可愛的嗓音里每一個腔調都淪肌浹髓地吸入肺腑,她只是為愛她的我唱的,別的人儘管可以盡其量地拍手叫好,但是卻實際和她唱的沒有關係!

我在快樂中間陶然迷醉了。我很擔心,那太幸福了,不會是真事。我很擔心,我馬上就要在白金厄姆街的寓所里醒來,聽到克洛浦太太做早飯弄得茶杯嘎啦嘎啦地響。但是朵蘿卻又真唱來着。別的人也唱來着,米爾小姐也唱來着——她唱的是心竅的深處酣睡的回聲,好像她有一百歲那樣老似的——這樣,夜色就來到了。我們吃茶點,烹茶煮開水的壺像吉卜賽人那樣。我仍舊和先前一樣地快活。

大家散了,受了挫折的紅鬍子和其餘的人,各自回家去了,我們也在恬靜的黃昏和越來越弱的亮光里,在花香四溢的空氣中,回了我們的家。那時候,我比先前更快活。斯潘婁先生喝了香檳酒以後,有些倦意——我向那長葡萄的土地致敬,我向那釀酒的葡萄致敬,我向那使葡萄成熟的太陽致敬,我向那把酒摻兌的商人致敬!——在車裡一個角落上睡着了;那時候,我就騎着馬跟在車旁,和朵蘿談話。她覺得我這匹馬很好,用手拍它——哦,那隻小手,在馬身上,看着多可愛呀!她的披肩老要歪,我就老用胳膊給她弄正了。我甚至於還以為,吉卜也看出是怎麼回事來了,因而一心認為,它非得拿定主意,跟我交朋友不可。

還有那位洞達人情的米爾小姐,那位雖然心如古井而卻和藹近人的女修道士,那位永斷塵世,無論怎麼也不能讓心竅深處酣眠的往事再醒過來的女家長,雖然年齡還幾乎不到二十——她那天作的,真是一件無量的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