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三十三章 如在雲端 · 2 線上閱讀

「這一檔子婚事還不錯吧,我相信?」斯潘婁先生說。

我對他說,關於這檔子婚事,我一無所知。

「真箇的!」他說,「據枚得孫先生透露出來那不多的幾句話里——這本是一個人在這種情況里常有的事——再根據枚得孫小姐透露出來的,我得說,這檔子婚事,還算不壞。」

「你的意思是說,先生,女方有帶過來的財產嗎?」我問道。

「不錯,」斯潘婁先生說,「據我的了解,有。據說,女的長得還挺好看的哪。」

「真箇的!他這位新太太年紀很輕嗎?」

「剛剛成年,」斯潘婁先生說。「就是新近才成年的。因此我得說,他們正等她成年的日期來着。」

「老天打救她吧!」坡勾提說,說的時候,那樣咬鋼嚼鐵,那樣給人不防,因而弄得我們三個都驚惶失措,一直到提費拿着賬單進來的時候。

好在提費一會兒就出現了,把賬單交給斯潘婁先生過目。斯潘婁先生把下巴頦栽在領子裡,輕輕用手摸着,帶着不以為然的神氣,把賬單一項一項地瞧——好像這都是昭欽一手幹的事似的——瞧完了,又好像出於無可奈何的樣子,嘆了一口氣,把賬單遞給了提費。

「不錯,」他說。「都對,都很對。我自己本來非常願意『實報實銷』,考坡菲,從我的口袋裡拿出多少錢去,就跟你們要多少錢。不過我並不能隨心所欲,只問我個人願意不願意就完了。這就是干我們這一行叫人討厭的地方。我還有一個夥友哪——還有個昭欽先生哪。」

他說這幾句話的時候,頗露惆悵之意,這在他就幾乎是等於完全不要錢了;我代表坡勾提,謝了謝他費心,用鈔票和提費交割清楚。坡勾提回了她的寓所,斯潘婁先生和我就上了法庭,那時法庭里正辦着一件離婚案。根據的是一條頗費心裁的小小成文法(這條成文法,我相信,現在已經取消了,不過我卻看到,依據這條成文法,有好幾件婚姻案件都判離了)。這條成文法本身的優劣,看下文自明。原來案中那個丈夫,本來叫湯瑪斯·奔捷民,但是他領取許可證的時候,卻只用了湯瑪斯的名義,把奔捷民隱匿起來了,為的是如果婚後不像事先想的那樣如意,就藉此脫身;他婚後果然不像他事先想的那樣如意,再不就是他對他太太(可憐的人)有些厭倦了;所以在結婚後一兩年,事情發作,由他的朋友替他打起官司來,就說他的名字是湯瑪斯·奔捷民,因此他並沒結婚;法庭就認為他的理由充足而判離了,他當然如願以償。

我得說,我對於這個案子嚴格說來是否判得公正,非常懷疑,即便那個能使一切離奇古怪的事都化為平安無事的一斛麥子,都不能把我嚇住,使我不再懷疑。

但是斯潘婁先生卻振振有詞,為這個案子的判決辯護。他說,你看一看世界,那裡面有好事、有壞事;你再看一看教會法,那裡面也有好事、有壞事。不論好事、壞事,都是一種體系的一部分,這不是很好嗎?你還要怎麼着哪!

我對朵蘿的父親,沒有膽量敢跟他說,要是我們早晨早早地起來,脫了褂子,開始工作,那我們也許可能使世界改善;但是我卻得承認,我跟他說,我認為我們可以使博士公堂改善。斯潘婁先生回答我說,他特別要勸我把這種想法完全打消了,因為那和我作紳士的派頭不合;不過,他還是願意聽一聽,我都認為博士公堂哪些方面有改善的餘地。

這時候,我們已經把那個人的太太判離了,出了法庭,溜達到遺囑局了,所以我就拿博士公堂離我們最近的這一部分作我這種理論的例子。我說,我認為,遺囑局這個機關,就管理得離奇古怪。斯潘婁先生就問我,這話從何說起。我就因為他的經驗,對於他盡了一切應有的尊敬(不過,我恐怕,因為他是朵蘿的父親,對他更加尊敬),回答他說,在廣大的坎特伯雷大主教的管轄區里,一切留有財產的人,都得把他們的遺囑的原本,保存在法庭的登記局裡,整整有三百年之久;但是那個登記局,卻會只是一個偶然碰到的建築,既不是專為保存這種文件而設計的,並且只是為登記官自己多有收益而租來的,非常地不安全,連是否能防火災都沒考查過;確確實實,從屋頂到地下室,都塞滿了重要文件,專為登記員盈利而投機倒把之用;他們跟大眾要了大量的費用,卻把大眾的遺囑,隨時隨地亂塞亂扔,除了一心想把這些遺囑賤價出脫了,再就沒有別的心思了:這種情況,總不能不說多少有些荒謬吧!所有各等的人,不管願意不願意,都得把他們的遺囑交給這些登記員,這些登記員每年的收益,有八九千鎊之多(至於助理登記員和分區書記員得到的收益還不在內),但是他們可不肯從那麼大的收益里,拿出一丁點錢來,租一所合情合理、可保無虞的地方,來保存這種重要文件。這種情況,也許總得說多少有些不近情理吧。在這個機構里,所有的重要職位,都是派頭十足、淨拿乾薪的人占着,而那些不幸在樓上又冷又暗的角落裡真正工作的錄事,卻是倫敦全市里報酬最壞,照顧最差,而卻又是乾的活兒最重要的人,這種情況,也許得說多少有些不公道吧。所有的登記官之中,那個主管登記官,本來應該為公眾預備一切他們需要的處所的,因為他們經常往這兒來,但是那位主管登記官,卻就是因為做了主管登記官,就什麼都不管,只做第一等拿乾薪的官兒(同時,他也許還是牧師,兼職多門,在大教堂里安坐法座,還說不定有別的哪),而公眾卻永遠得不到方便,這是每天下午、局裡忙的時候,我們可以天天看到的事,也是我們大家都知道非常令人詫異的事,這種情況,不能不說有點不體面吧。簡單地說吧,坎特伯雷管轄區這個遺囑局,那樣完全臭不可聞,那樣荒謬絕倫,要不是因為它擠在聖保羅大教堂墓地的角落上,很少有人知道,那人們早就該把它翻了個兒,鬧得它人仰馬翻了。

我對於這個問題,說到相當激動的時候,斯潘婁先生就對着我笑,跟着也像對於前面那個問題那樣和我辯論。他說,我說了半天,到底說明了什麼哪?那只是一種感覺問題。如果大家都感覺,他們的遺囑保存得很妥善,認為登記局無可改善的餘地,是事所當然的,那有什麼人會覺得不好哪?沒有。有什麼人會覺得好哪?所有那些拿乾薪的人。好啦。這樣一來,豈不好多於壞?這種制度,也許並不完美;天下就沒有任何完美的事物;不過他反對的,就是硬往中間插楔子。有遺囑局,國家強盛光榮。在遺囑局裡插上個楔子,國家就不強盛光榮了。他認為,一位紳士應當遵守的原則,就是事情本來是什麼樣兒,就由它是什麼樣兒。他毫不懷疑,遺囑局要在我們這一輩存留下去。我自己雖然很懷疑這個問題,我卻尊重他的意見。不過,我現在看出來,他說的不錯。因為,遺囑局不但一直存留到此時此刻,而且十八年前,國會曾有過一個報告(並非十分情願),把我說的那些理由一一詳列,把現時保存的遺囑,說是只等於二年半多點的工夫所積累的,連在這個報告下它都巍然存留下去。從那時以後,他們都把那些遺囑怎麼處理了?他們把大部分都丟失了呢?還是過些日子,就把其中的一部分,賣給賣黃油的鋪子了呢?我不得而知。我只覺得,我很高興,我的遺囑,並沒存在那兒;我也希望,我的遺囑,別存在那兒,至少有一個時期,別存在那兒。

我在寫到我的幸福快樂這一章里,把所有這些話都記下來,因為這些話在那兒出現,是很自然的。斯潘婁先生和我既然談到這個問題,我們就繼續談下去,我們的散步因之也拖長了,後來我又談到一般的題目。這樣,談到末了,斯潘婁對我說,從那一天起,再過一個星期,就是朵蘿的生日,我要是那一天,能到他家裡,去參加野外聚餐會,那他很高興。我聽了這個話,立刻就心意迷惘起來,第二天又收到了一張小小的花邊信箋,上面寫道,「爸爸囑咐,不要忘記。」我見了這個,更語無倫次;在隨後來的那一個星期里,都是情懷如痴如醉。

我記得,我給這一次幸福的聚會作準備,把所有一切荒謬可笑的事全都做了。我現在想起我當時買的領巾來,還全身發熱。我的靴子,可以放到任何刑具展覽會上。我準備了一個小籃子,在聚餐的頭一天,交給了去諾烏德的郵車,寄給了朵蘿。我送那個籃子本身,就等於表明心跡。籃子裡盛着爆裂糖果〔4〕,糖包兒上印的是一切花錢能買得到的那種頂溫柔的句子。早晨六點鐘,我到考芬園市場,給朵蘿買了一個花球。十點鐘的時候,我騎在馬上(我為赴會,特為雇了一匹雄壯俊偉的灰馬),馬蹄輕快疾捷地往諾烏德跑去。我把花球放在帽子裡保護着,免得蔫了。

〔4〕 爆裂糖果:一種裡面有爆炸裝置的糖果,把糖果包紙兩頭突然一抻,即爆裂開。包紙上印有表示柔情蜜意的字句。

我分明看見了朵蘿在花園裡,而卻假裝並沒看見她;我分明騎着馬走過了這所房子,而卻裝作急於尋找它:我想,我那是做了兩件小小的傻事,我那是做了兩件別的青年在同樣情況下同樣要做的傻事;因為那樣做,在我當時是很自然的。但是唉呀!等到我真找到了這所房子,真在花園柵欄門前下了馬,真拖着我那兩隻狠如鐵石、使我受罪的腳,走到草坪,來到朵蘿跟前,真看見了朵蘿,在那個清朗的早晨,在那些蹁躚的蝴蝶中間,坐在丁香花下的圓椅上面,戴着一頂白色大草帽,穿着一件天藍色長袍,那是怎樣一種光景啊!

同她一塊兒的,還有一位年輕的小姐——比起朵蘿來,年歲稍微大一些——我得說,差不多有二十歲的樣子。她是米爾小姐,朵蘿叫她是朱麗葉。她是朵蘿的知心密友。幸福的米爾小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