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三十二章 長途初登 · 2 線上閱讀

「我恐怕,那時候,就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待在這兒了!」坡勾提先生說。

「不對,不對,但爾,」她回答說,「我決不會覺得孤單。你就不用管我啦。我要給你把這個窩窩兒,」(格米治太太是說這個家)「好好地拾掇着,等你回來。那還不夠我忙的嗎?不但等你回來,還要等不管什麼人回來哪,但爾。天兒好的時候,我要跟從前一樣,在門外坐着。要是有人來,那他們老遠就能瞧見我,就知道我這個老寡婦對他們還是忠心耿耿,照舊不變。」

就在這樣短短的時間裡,格米治太太起了多大的變化呀!她簡直地成了另一個人了。她那樣熱誠,那樣忠心,那樣敏捷地體會到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那樣完全忘了自己而關心別人的愁煩,因此我對她都肅然起敬了。她那天做的事真多!因為有許多東西,像槳、網、帆、纜、桅、捕蝦籠、沙袋之類,得從海灘上搬到小屋子裡放起來。那一天,在那塊海灘上的人,只要有一雙手,就沒有不肯替坡勾提先生效勞的,就沒有不以被請搭一把手為榮的,所以幫忙的人有的是。但是格米治太太在整天裡,卻非堅持操勞不可。她所搬的東西,還都是她力不能勝的。她還為不很必要的瑣事,不辭辛苦地跑來跑去。至於為她自己的不幸而傷心,她好像完全忘了,完全不記得她曾有過任何苦難了。她一方面為坡勾提先生等人惋惜,另一方面又自始至終保持了心平氣和、高高興興的態度。在她身上所起的變化里,這種情況,也是令人驚異的一部分。喋喋絮聒是絕無其事的了。那天一整天裡,我沒聽見她說話結巴過,也沒看見她掉過半顆眼淚。她就這樣,一直頂到黃昏。那時候,只剩了她、我和坡勾提先生在一塊兒了。坡勾提先生就因為累極了,打起盹兒來。那時候,她才要忍而忍不住,嗚咽起來了;同時把我帶到門口,對我說,「我求上帝永遠加福給你,衛少爺。你可要照料他,可憐的親愛的人!」她說完了,馬上就跑到外面洗臉去了,為的是坡勾提先生醒了以後,能看到她行若無事、安安靜靜地手裡拿着活兒,坐在他身旁。簡單地說吧,我那天夜裡離開了那兒,我把坡勾提先生完全交給了她,叫她作他苦難中的倚仗和靠山。格米治太太給我的教育,她顯示給我的新經驗,是我思索了又思索,永無窮盡的。

那天晚上,九、十點鐘之間,我心懷鬱悶地從鎮上慢慢走過的時候,我在歐摩先生的門前站住。歐摩先生的女兒告訴我,說歐摩先生叫這件事鬧得非常難過,所以一整天都精神沮喪,情緒低落,連煙都沒抽,就上床睡下了。

「那孩子淨撒謊,心眼兒壞透了,」周闌太太說。「她從來就沒有過好處。」

「別這樣說,」我回答她說。「你心裡並不是那樣想的。」

「怎麼沒那樣想?我是那樣想的!」周闌太太怒氣沖沖地說。

「不對吧,不對吧,」我說。

周闌太太把頭一梗,硬要作出嚴厲、生氣的樣子來。但是她卻忍不住要心腸軟,所以一下哭起來了。我當時,固然不錯,還很年輕,但是我看到她這副同情的眼淚,也覺得她這個人還很不錯;同時認為,作為一個賢妻良母,她這種舉動,非常適合。

「她到底想要怎麼着才趁願哪!」敏妮嗚咽着說。「她要到哪兒去哪!她要成什麼樣子哪!哦,她對自己,對他,怎麼就能那麼狠心哪!」

我對於當年敏妮還是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那種時光,記得很清楚;我看到她對於那種時光也記得,而且記得那樣生動而親切,我很高興。

「我的小敏妮,」周闌太太說,「剛剛睡着了。即便她睡着了,她都哭得抽打抽打地想愛彌麗。小敏妮想她哭了整整一天了。她跟我問了又問,愛彌麗到底是不是個壞孩子?我想到,愛彌麗在這兒最後那天晚上,從她自己的脖子上把花帶解下來,系在小敏妮的脖子上,和小敏妮並排兒在枕頭上躺着,一直等到小敏妮睡着了;我想到這裡,你說你叫我怎麼回答小敏妮?那條花帶這陣兒還系在小敏妮的脖子上哪。那條花帶,也許不應該還系在她的脖子上,但是你叫我怎麼辦哪?愛彌麗是很不好,但是她和小敏妮兩個可又你親我愛的。再說,一個小孩子家懂得什麼!」

周闌太太非常苦惱,到後來把她丈夫鬧得只好出來照看她。我趁着他們兩個在一塊兒,便向他們告了別,回到坡勾提家去了。那時候,我的鬱悶,比以前更甚,如果還能更甚的話。

那個好心的人——我的意思是說坡勾提——雖然這兩天焦灼憂慮,徹夜不眠,但是卻毫無倦容;她那時正在她哥哥家裡。她打算在那兒待到天亮。坡勾提有好幾個星期都顧不得管理家務了,所以雇了一個老太太替她照料。現在在這所房子裡,除了我,再就是那個老太太了。我既然沒有什麼用她的地方,就打發她去睡覺,她也很高興地去了。她去了以後,我就在廚房裡的爐子前面坐下,把所有的經過,都琢磨了一番。

我又琢磨這件事,又聯想到新近故去的巴奇斯先生怎樣臨死躺在床上,怎樣隨着潮水而漂到今天早晨漢那樣奇特地老遠瞭望的地方,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一陣敲門的聲音,把我驚醒了。門上本來有一個門環兒。但是門上發出來的,卻不是門環敲的聲音,而是用手敲的聲音,並且敲的還是門的下部,好像敲門的是一個小孩子,夠不到門的上部那樣。

這一陣敲門聲,使我一驚,仿佛僕人在貴顯的人門上敲門〔2〕那樣。我把門開開了。一開始的時候,不勝詫異,因為我看不見別的東西,只看見門外靠下面有一把大傘,好像自己在那兒走動似的。但是馬上我就發現,傘底下原來是冒齊小姐。

〔2〕 指莎士比亞《麥克白》第2幕第2場第57行,麥克白聽得敲門聲(僕人正在敲門)時所說的:「哪裡來的敲門聲?我這是怎麼回事,聽到聲音就心驚肉顫?」

她把傘放下了以後(那把傘,她使盡了氣力,還是不能合上),要是她對我露出來那個臉,還是跟我第一次見她,也就是上一次見她——那時候給了我深刻印象的那種輕浮樣子,那我接待那個小矮子的時候,也許不會太和藹親善的。但是她當時面對着我的那個臉,卻是非常誠懇的,並且我把她的傘接過去以後(那把傘,即便讓那個愛爾蘭巨人〔3〕用起來,都不方便),她極端難過的樣子把兩手對扭,因此我對於她,倒發生了好感。

〔3〕 愛爾蘭以巨人著。其中如噶特,高8英尺7英寸半,他的手的石膏模型藏於倫敦外科醫學院博物館;又如歐布萊恩,高8英尺7英寸,於1804—1807年,在倫敦展覽,或即此處所指。

「冒齊小姐!」我先把空無一人的街道一左一右地看了一下說,「你怎麼到這兒來的?是怎麼回事?」

她用她那隻短小的右胳膊,對我打手勢,叫我替她把傘合上;跟着匆匆忙忙地從我身旁走過,進了廚房。我拿着傘,把門關好了,跟着她進來以後,我看見她坐在爐檔的角落上,頭上面就是鍋爐——爐檔是鐵做的,很矮,上面有兩塊窄板,預備放盤子用——她像很痛苦的樣子,把身子前後搖晃,用兩隻手直搓膝蓋。

只有我一個人來接待這個不速之客,也只有我一個人看到她那種含有凶兆的舉動,這種情況,使我非常吃驚。所以我又大聲對她說,「請你告訴我,冒齊小姐,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不是你有病啦?」

「我的親愛的小傢伙,」冒齊小姐說,同時把兩手疊着放在胸口,使勁地擠,「我這兒有了病啦,我這兒病得很厲害。真想不到,事情會鬧到這步田地!其實要不是因為我這個人太馬虎了,太傻了,那我本來可以早就知道這件事,也許還可以防止這件事,叫它不發生!」

她那個小身子一前一後地直搖晃,她那頂大帽子(和她的小身子完全不相配的大帽子)也跟着一前一後地直擺動;同時,一個碩大無朋的帽子,就在牆上一前一後地直搖晃,和她的帽子作呼應。

「我真想不到,」我開口說,「你會這樣難過,這樣鄭重——」但是剛說到這兒,她就把我攔住了。

「不錯,人們都老這樣想!」她說。「他們那些人,那些不顧別人的年輕人,不論已經長大了的,也不論還沒長大了的,看到像我這樣一個小小的人,居然會有普通人的感情,就沒有不說想不到的!他們都拿我當玩意兒,利用我給他們作樂子。他們玩夠了,就把我扔了。我要是比一個木頭馬或者木頭兵更有感情,他們還覺得納悶兒,不懂得!不錯,不錯,人們就是這樣對待我,這是老一套!」

「別人也許這樣對待你,」我回答她說,「但是我可以給你開保票,我可不那樣對待你。也許我這陣兒看到你這樣,不應該對你說想不到來着;不過我並不深知你的為人。我剛才嘴裡說的,只是把我心裡想的,沒加思索,脫口說出來就是了。」

「你說我該怎麼辦?」那個小小的女人說,同時站了起來,伸着胳膊,使全身顯露。「你瞧!我是什麼樣子,我父親當年也是什麼樣子,我妹妹現在也是什麼樣子,我兄弟現在也是什麼樣子。我這些年以來,都一直地為我的弟弟妹妹工作,很累,考坡菲先生——從早到晚地工作。我得活着,我不做害人的事。要是有的人,非常地沒有人心,非常地殘酷,非拿我開玩笑不可,那我除了開自己的玩笑,開他們的玩笑,開一切東西的玩笑,還有什麼別的辦法?要是我這樣做,一時這樣做,那是誰的錯兒?能說是我的錯兒嗎?」

不能。不能說是冒齊小姐的錯兒,那是我可以看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