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三十二章 長途初登 · 1 線上閱讀

凡是於我自然的事,於許多別人也必定自然,這是我由推斷而得出來的結論:因此我不怕人家指斥,大膽寫道,我對史朵夫的愛慕,從來沒有我和他不得不絕交的時候那樣厲害。我一旦發現了他這個人並無可取,自然感到十分難過,但是在我這樣難過的時候,我卻更景仰羨慕地想到他那種煥發的才氣,更溫存體貼地追念他那種所有的好處,更愛護珍惜地推崇他那種本來可以使他人格高尚、聲名偉大的品質:我對他所有的這種種愛慕,比起我最崇拜他的時候來,都更深厚。我固然深切地感到,我無意中,叫他使這一家忠厚老實人受到玷污。但是我相信,如果把我帶到他跟前,和他覿面相對,那我是一句責備他的話都說不出來的。我仍舊要非常地愛慕他——雖然他那種使我着迷的勁兒,已經不存在了——仍舊要把我舊日對他的親熱之情,極盡柔溫地永記在心;因此,除了我有一種想法,認為我和他重修舊好永不可能以外,在一切別的方面,我就跟一個精神受到挫折的小孩子一樣地軟弱無力。和他重修舊好,是我永遠也不再想的了。我感到,像他已經感到的那樣,我們兩個之間,一切都完了。他對於我從前待他的情分,怎麼個看法,我從來沒了解過——也許他把我待他的情分,很輕忽地看待,很容易地就讓它消滅了——但是我對於他往日待我的情分,卻心中藏之,無日忘之,像對於一個長眠地下的摯友那樣。

史朵夫啊,你雖然早已從這部可憐的傳記里所寫的世事滄桑中脫身而去,我卻一點不錯,永遠把你心中藏之!在末日審判的寶座前,只會有我的悲傷,出於無奈,作你的見證,但是我卻決不會對你盛氣相向,或者嚴詞責問,這是我敢保的!

這件事發生了以後,不久就傳遍了全鎮,所以我第二天早晨從街上過的時候,我聽見人們在門口談這件事。對於愛彌麗,有許多人認為不對;對於史朵夫,也有些人認為不對,但是對於她的再生之父和她的忠實情人,卻只有一種意見。人們雖然地位身份不盡相同,但是他們卻在他們兩個人這種煩惱的時候,一致地表示尊敬,而這種尊敬之中,還含着溫柔之情和體貼之意。漁人們看見他們兩個很早就在海灘上緩緩溜達,都怕他們難為情,不和他們打招呼,而三五成群,站在那兒,在自己的人中間,互道惋惜。

就在海灘上,緊靠着大海,我找到了他們。即便坡勾提沒告訴我,說他們昨天晚上整整一夜,一直到大天亮,都完全跟我離開他們那時候一樣,坐在那兒,那我也很容易就能看出來,他們一夜沒睡。他們都顯出憔悴的樣子來;我還覺得,坡勾提先生的腦袋,只在這一夜的工夫里,就比在我認識他這許多年裡,搭拉得更利害。但是他們兩個,卻都和大海本身一樣地莊嚴,一樣地穩定。那時大海正鋪展在昏沉的天空之下,平靜無浪——但是卻有長流,滾滾起伏,好像在靜臥之中呼吸翕張似的——而天邊盡處,還從雲後的太陽映出一線銀色的亮光,作為緣飾。

「我們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坡勾提先生,在我們三個人一塊兒靜默地走了一會兒以後,對我說,「我們談了好多好多。不過這陣兒我們可看出我們應該走的道路來了。」

我碰巧往漢那兒看了一眼,他那時正老遠看着天邊海上那一道銀光;我看了他那一眼之後,我心裡起了一種可怕的想法——那並不是由於他臉上有怒容而引起的,因為他臉上並沒有怒容;他臉上的樣子,我現在想得起來的,只是一種拿定主意的神氣——我覺得,他要是一旦碰見了史朵夫,那他就非要了他的命不可。

「所有我在這兒應該盡的職份,少爺,」坡勾提先生說,「我都已經盡了。我要去找我的——」他說到這兒,把話一頓,接着用更堅定的口吻說,「我要去找她,那就是從此以後我永遠要盡的職份。」

我問他,他都要上哪兒去找她,他只搖了搖頭,同時問我,明天是不是要回倫敦?我對他說,我今天所以沒去倫敦,只是因為怕失了任何能為他盡力的機會;但是他要是也想去倫敦,那我不論什麼時候,都可以陪着他去。

「要是你沒有意見的話,少爺,」他回答我說,「那我明天就和你一塊兒去。」

我們又一塊兒默默無言地走了一會兒。

「漢,」他馬上又接着剛才的岔兒說,「他要仍舊做他這陣兒做的工作,他要和我妹妹一塊兒過。那面兒那條老船——」

「難道你要把那條老船舍了嗎,坡勾提先生?」我委婉地阻攔他說。

「在那兒,衛少爺,」他回答我說,「已經沒有我的事兒了。要是自從黑暗籠罩在深淵上面〔1〕以來,有的船沉過,那麼,那條船也就算是沉了。不過,少爺,我這個話並不是說,我要把那條船舍了。並不是那樣,少爺;決不是那樣。決不是要把它舍了。」

〔1〕 見《舊約·創世記》第1章第2節。

我們又像以前那樣,走了一會兒,於是他又接着解釋說:

「我的心意,少爺,是要叫這條船永遠保持她最早記得它的老樣子;不論白天,也不論黑夜,不論冬天,也不論夏天,都要永遠保持它原來的老樣子。要是有一天,她從外面流浪夠了又回來了,那我決不能叫這個老地方看着好像不理她似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那時候,我要叫這個老地方看着是引誘她的樣子,好叫她越走越近,也許還叫她像個幽靈一樣,在颳風下雨的時候,從那個窗戶往裡面偷着看她從前在爐旁坐的那個地方哪。那時候,衛少爺,也許她看到那兒沒有別人,只有格米治太太,那她或許能鼓起勇氣來,哆嗦着閃了進去;還或許會在她那張舊床上躺下,在她從前有一陣兒感到愉快的地方,歇一歇她那疲乏的身子哪。」

我雖然想要說幾句話回答他,但是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每天夜裡,」坡勾提先生說,「天要一黑,都要按着時候,把蠟燭點起來,放在窗戶里那個老地方;這樣一來,要是她看到那個蠟光,那個蠟光就好像是說,『你回來吧,我的孩子,你回來吧!』在你姑兒家裡,漢,要是晚上有人敲門,特別是輕輕地敲門,那你可別去開門。讓看到我這個上了當的孩子的,是你姑兒好啦,不要是你!」

他在我們前面稍遠的地方來回地走,他在那兒走了一會兒的工夫。在這個時間裡,我又看了漢一眼。我看到他臉上仍舊是那種拿定主意的樣子,眼光仍舊往遠處的亮光上瞧,我就往他的胳膊上碰了一下。

我叫了他兩聲,都用的是呼喚睡着了的人醒來的口氣。他經我這樣呼喚之後,才聽到我正叫他。等到我到底問他,他在那兒想什麼,想得那樣聚精會神的,他回答我說:

「我正想我面前那種光景哪,衛少爺;還有那面遠處那種光景。」

「你的意思是說,想你的前途嗎?」他剛才正胡亂往海那面指來着。

「唉,衛少爺,我也不懂到底是怎麼回事。反正我覺得,我的結局,好像要從那面兒來似的。」他如夢初醒的樣子看着我,但是臉上還是原先那種堅定的樣子。

「什麼結局?」我問道;以前那種恐懼,又盤踞了我的心頭。

「我也說不上來,」他滿腹心事地說,「我剛才心裡正想,這件事都是從這兒起的頭兒——跟着結局就來了。不過這種念頭已經過去了!衛少爺,」他又添了一句說(那是由於他看到我的臉色而起,我想),「你不必害怕我會怎樣怎樣,我這只不過是腦子裡有些混亂就是了,我好像什麼都弄不清楚,」——他這個話就等於說,他這個人已經非復故我,他的精神十分錯亂。

坡勾提先生這時候站住了,等我們到他那兒去,我們也就到他那兒去了。不過卻沒再說什麼。但是,這種光景,和我以前那種想法,聯在一起,時時來擾亂我,一直到那毫不容情的結局在註定了的時刻到來。

我們不期然而然地走到船屋跟前,進了屋裡。格米治太太已經不像她從前那樣,老在她那個獨占的角落上無精打采、垂頭喪氣的了,而是在那兒忙忙碌碌地做早飯。她把坡勾提先生的帽子接過去,給他把座位安好了,說話的時候,那麼溫柔,那麼體貼,據我看來,真是前後判若兩人了。

「但爾,我的好人,」她說,「你該吃就得吃,該喝就得喝,這樣才能有氣力。要不的話,那你可什麼都幹不成了。吃不下也勉強吃點吧,這才是好人哪!你要是覺得我梆搭梆的絮聒的慌,」她這是說,她好說話;「那隻要你告訴我,但爾,我就不梆搭梆的了。」

她給我們每人把飯都開好了以後,便退到窗戶那兒,在那兒一刻不停地補坡勾提先生的襯衫和別的衣服;補完了,把它們疊起來,裝在一個水手用的油布袋子裡。同時,她仍舊和先前一樣,安安靜靜地談下去。

「你要知道,但爾,不論什麼時候,什麼季節,」格米治太太說,「我都永遠要在這兒;所有的東西,都要看着合你的心意。我並不是什麼念書的人,不過,你走了以後,我還是要給你寫信的,可不定什麼時候;我也要給衛少爺寫信。你,但爾,也許不定什麼時候,也要給我寫信,告訴告訴我,你孤孤單單地在路上,都覺得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