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三十一章 失一更重要的故人 · 2 線上閱讀

坡勾提和我也笑了,不過笑聲沒有他那樣高。

「你可以看出來,我覺得,」坡勾提先生又把大腿撫摸了幾下,滿臉含笑說,「我所以有這種情況,都是因為,愛彌麗還不到我的膝蓋那樣高的時候,我就老跟她一塊玩兒,假裝我們是土耳其人,德國人,假裝我們是鯊魚,假裝我們是各式各樣的外國人——唉,不錯,我們還假裝是獅子、鯨魚和我也說不上來都是什麼的東西哪!你們知道,我這是成了習慣了。呃,這兒這支蠟燭,你們瞧!」坡勾提先生滿心歡樂的樣子,把手伸向蠟燭說,「我知道得很清楚,她結了婚搬走了以後,我還是要把蠟燭放在那兒的,跟這陣兒一模一樣。我知道得很清楚,我晚上在這兒待着的時候,(唉,不管我發了什麼財,我還能上另外的地方去住嗎!)我說,那時候,她結了婚,我在這兒,她可不在我這兒,再不就是,她不在這兒,我也不在她那兒,遇到那種時候,我也要把蠟燭放在窗戶里,我自己就坐在爐子前面,假裝着等她回來,就像我這陣兒這樣。這就是你叫作娃娃的傢伙,」坡勾提先生說到這兒,又哈哈大笑,「看樣子活活地像個海刺蝟!啊,就這一會兒,我看到蠟燭閃閃射出亮光,我就自己跟自己說啦,『她正在那兒瞧這個亮光哪!愛彌麗正在那兒往家裡來哪!』這就是你叫作娃娃的傢伙,看樣子活活地像個海刺蝟!這些話都一點也不錯,」坡勾提先生止住了笑聲,把兩手一拍說道,「因為她果真來了!」

但是來的卻只有漢自己。自從我到了這兒,夜雨一定更淋漓了,因為漢頭上戴了一頂油布大帽子,把半個臉都遮住了。

「愛彌麗哪?」坡勾提先生問道。

漢只用腦袋一指,好像是說,愛彌麗在外面呢。坡勾提先生於是從窗戶那兒把蠟燭拿起來,把蠟花打了打,把它放在桌子上,跟着就急急忙忙地撥弄爐火去了。這時候,漢的身子仍然沒動,只嘴裡對我說:

「衛少爺,你出去一會兒,看一看我和愛彌麗要給你看的東西,好不好?」

我們倆一塊兒出去了。我到了門口,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我看到他臉上像死人一樣地灰白,不覺又驚又怕。他急忙把我推到門外,隨手把門帶上了,把我們關在門外,只有我們兩個人關在門外。

「漢!怎麼回事?」

「衛少爺呀——」

唉,他那顆心真碎了,他哭得真悽慘。

我看到他那樣悲痛,口呆目怔,心身癱瘓,我不知道我想的都是什麼,也不知道我怕的都是什麼。我只能用眼瞧着他。

「漢!可憐的好人!請你看在老天的面子上,告訴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吧!」

「我愛的那個人,衛少爺——我滿懷驕傲的,一心希望的那個人——我能為她把命都舍了的那個人,即便這陣兒,我都能為她把命都舍了的那個人——她走啦!」

「走啦!」

「愛彌麗跑啦!哦,衛少爺呀,我這陣兒,只禱告我那仁愛慈悲的上帝,把她的命要了,把那個我看得比什麼都親愛寶貴的她所有的命要了,也強似叫她把身子毀了,把名譽毀了。你只聽了我這個話,就知道她是在什麼情況下跑了的了。」

他那衝着風狂雨驟的天空仰起來的一副臉,他那緊緊握起、哆嗦顫抖的兩隻手,他那痛苦地打着拘攣的身子,都和那一片寂寥荒涼的海灘,聯繫在一起,一直到此時此刻,還留在我的心裡。那片光景,永遠是夜色昏沉,而在那片光景上,漢是惟一的活物。

「你是個有學問的人,」漢匆匆忙忙地說,「知道什麼對,什麼不對,什麼好,什麼不好。你得告訴我,我進了家,該怎麼說?我該用什麼法子把這個消息透露給他,衛少爺?」

那時只見門從裡面動起來了,我就出於本能地把門閂從外面拉住,想要爭取一刻的時間。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即便我能活到五百歲,我也永遠忘不了坡勾提先生看到我們的時候,他臉上所起的變化。

我記得,我當時只聽見有人嚎啕地大哭,悲慘地長號;我記得,我當時只看見婦女們都圍在他身邊;我記得,我們都站在屋子裡,我手裡拿着一張紙,那是漢給我的;坡勾提先生就把背心都撕開了,頭髮也弄亂了,滿臉和兩唇都灰白了,血都滴到胸前(我想,那是從嘴裡流出來的),眼神定了的樣子瞅着我們。

「你念給我聽聽,少爺,」他聲音顫抖着低低地說,「請你念得慢一點,快了,我怕跟不上。」

於是在死一般的寂靜中,我把一封墨痕污漬的信,如下念道:

你愛我本來遠遠地超過了我所應該受的程度,即便在我還心地清白的時候,都遠遠地超過了我所應該受的程度,但在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去遠了。

「我已經去遠了,」坡勾提先生慢慢地把這一句話重念了一遍。「打住!愛彌麗去遠了。啊!」

早晨的時候,我離開我那個親愛的家——我那個親愛的家呀——哦,我那個親愛的家呀!——

信上的日期是頭天晚上。

——我是永遠也不回來的了,除非他把我以闊太太的身份帶回來。幾個鐘頭以後,到了夜裡,你只能看見這封信,卻看不見我了。哎呀,我但願你能知道,我的心都怎麼像摘去了一樣啊!即便你,即便我辜負萬分的你,即便永遠不會恕我的你,我也但願,能知道我都怎麼難過!我太壞了,連在信上都不值得一提。哦,請你永遠想着,我這個人太壞了,來寬慰你自己吧。哦,看在仁慈的面上,請你告訴舅舅,就說我疼他,從來都抵不過現在一半那樣。哦,你們一向都怎樣愛我,怎樣疼我,請你們不要再記起吧——咱們本來要結婚的話,也請你不要再記起吧——請你們就設想,我小的時候,早已經死了,早已埋在什麼地方好啦。禱告上天,禱告我要越離越遠的上天,對我舅舅慈悲吧!請你告訴他,就說我向來疼他的程度,都抵不過現在的一半。安慰他吧。再找一個好女孩子愛她好啦。再找一個能像我以前待舅舅那樣的女孩子,一個能一心為你、不辜負你的愛的女孩子,一個除了我以外、就沒見過任何羞恥之事的女孩子——你找這樣一個女孩子愛她好啦。上帝對所有的人加福!我要時常給所有的人跪着禱告。要是他不能把我以闊太太的身份帶回來,我沒法再給我自己禱告,我還是要為所有的人禱告的。我把我臨別的愛獻給舅舅。我把我最後的眼淚和最後的感激獻給舅舅!

這封信上就是這幾句話。

我念完了信以後好久,坡勾提先生仍舊把眼盯在我身上。後來,我到底冒昧地拉着他的手,盡我力所能及地求他努力克制自己。他只嘴裡回答我說,「謝謝你,少爺。謝謝你。」但是身子卻沒動。

漢對他說話。坡勾提先生對於漢的痛苦是深切地感到的,所以便使勁握漢的手。不過,除了這一點而外,他仍舊和先前一樣,也沒人敢打攪他。

慢慢地,他到底像剛從幻境迷離中醒過來似的,把眼睛從我臉上挪開,往屋子四圍看去。跟着低聲說:

「這個男的是誰?我要知道知道這個男的是誰。」

漢往我身上瞥了一眼,於是我突然感到一驚,身子一趔趄。「看樣子有可疑的人,」坡勾提先生說。「他是誰?」

「衛少爺!」漢求告我說。「請你到外面去一下。我好對他把我得說的話告訴告訴。少爺,那個話不好讓你聽的。」

我第二次感到突然一驚。我一下癱在一把椅子上,想要說幾句話回答他;但是我的舌頭給鉗住了,我的眼睛模糊了。

「我要知道知道,這個人是誰,」我只聽到這句話又重複了一遍。

「前些天,」漢結結巴巴地說,「鎮上來了一個底下人,老趁着不三不四的時候才露面兒。還有一個紳士。他們是主僕二人。」

坡勾提先生仍舊和先前一樣,站在那兒,身子一動不動,不過卻用眼睛往漢那兒瞧。

「那個底下人,」漢接着說,「有人看見,昨兒晚上,跟咱們那個可憐的女孩子在一塊兒來着。那個底下人,在鎮上已經藏了一個星期了,也許一個星期還多。別人只當他走了,其實他藏着哪。衛少爺,你別在這兒啦,別在這兒啦!」

我只覺到坡勾提的胳膊摟到我的脖子上,但是,即便房子要整個塌到我頭上,那叫我挪動,也辦不到。

「今兒早晨,天剛剛亮,鎮外面就有一輛古怪的輕便馬車,套着馬,停在往諾銳直〔3〕去的路上,」漢接着說。「那個底下人往馬車那兒去了一趟,走開了,又去了一趟。他第二趟往那兒去的時候,愛彌麗就跟着他。另外那一個就坐在車裡面,那就是那個男的。」

〔3〕 諾銳直城,在亞摩斯西約20英里。

「唉!」坡勾提先生說,同時把身子往後一退,把兩手往前一伸,好像要把他所怕的事情搪出去一樣。「不用說啦,那個人是史朵夫!」

「衛少爺,」漢上氣不接下氣地喊着說,「這可跟你不相干——我也決不認為跟你有什麼相干——不過那個人可確實不錯是史朵夫。那傢伙真是個該死的大壞蛋!」

坡勾提先生並沒喊叫,也沒流淚,也沒挪動身子。他一直這樣,於是又好像忽然醒來一樣,從一個角落那兒釘的釘子上,把他那件粗布大衣取了下來。

「不管誰,來幫幫忙好啦!我簡直地手腳都不靈了,連衣服都穿不上了,」他急促不耐地說。「不管誰,搭把手兒,幫幫忙好啦。成啦!」有人搭手幫了忙以後,他說。「再把那兒那頂帽子遞給我!」

漢問道,他要往哪兒去。

「我要去找我的外甥女兒。我要去找我的愛彌麗。我要先去把那條船砸沉了。他是這樣的東西,我當初要是看出一丁點來,那我非在我把船砸沉了的地方把他也淹死了不可,要不的話,那我枉活了這些年了。他當初坐在我面前,」坡勾提先生瘋了一般地說,同時把右手緊握,伸了出去,「他當初坐在我面前,和我臉對着臉,那時候我要是不把他淹死,不認為把他淹死對,那你們就把我打死!——我這陣兒要去找我的外甥女兒。」

「上哪兒去找?」漢把身子攔在門口喊道。

「不管哪兒,我都要去!我要走遍全世界,去找我的外甥女兒。我要把我那個丟了丑的外甥女兒找着了,把她救回來。誰也不許攔我!我告訴你們,我要去找我的外甥女兒!」

「去不得!去不得!」格米治太太把身子橫在他們中間,一陣大叫大喊說道。「去不得!去不得!但爾!像你這陣兒這樣,你可去不得。多少等一下,再去找也不晚,你這孤孤單單的但爾;再多少等一下好啦。但是像你這陣兒這樣,你可不能去。你先坐下,原諒一下我從前給你的苦惱吧,但爾!——我受的那種彆扭,和你的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你先坐下,咱們談一談從前的時候,她怎麼是個孤兒,漢怎麼是個孤兒,我怎麼是個可憐的寡婦,你怎麼把我們都收留了。咱們談一談那時候的情況,那你那顆可憐的心就要變軟了,但爾,」她說,同時把頭俯在坡勾提先生的肩頭上。「咱們談一談那個,那你的苦楚,就可以減輕一些了。因為,但爾,你是記得這句話的,『這些事你們既作在我這弟兄中一個最小的身上,就是作在我身上了。〔4〕』這句話,在這一家裡,在我們多少多少年一直地安身的這一家裡,永遠也不會不起作用。」

〔4〕 見《馬太福音》第25章第40節。

坡勾提先生這會兒老實了,聽話了;我聽到他哭起來的時候,我本來一時之間,想要雙膝跪下,求他們饒恕我把這一家鬧得這樣悽慘的罪,同時罵史朵夫一頓。但是我又一想,那樣並非頂好。我那顆充滿了苦辣酸鹹的心,找到了同樣的解脫,我也哭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