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三十章 失一故人 · 2 線上閱讀

那時候歐摩先生的女兒和女婿還沒回來把我們的話打斷,我想起來打聽一下瑪莎,我認為那是很好的機會,所以問他知道不知道瑪莎的情況。

「啊!」他又搖腦袋,又很憂鬱的樣子回答我說,「不好呢,先生。不管你怎麼看,都得說叫人不受用。我從來沒認為那個女孩子會怎麼壞。我在我女兒敏妮面前,老不敢提她,因為我一提她,我女兒馬上就要說我——不過我從來沒提過她。我們從來誰也沒提過她。」

歐摩先生比我先聽到了她女兒的腳步聲,就用煙袋把我一捅,把一隻眼睛一眨,作為警告。跟着,敏妮和她丈夫馬上一齊進了屋裡。

他們的消息是:巴奇斯先生「要多糟就有多糟」。他完全不省人事了;齊利浦先生剛要走以前在廚房惋嘆地說:內科醫學院、外科醫學院和藥劑師公會,如果把他們這三個機關的人員全都請到了,對他也不會有什麼幫助。對於他這個病,那兩個學院早已無能為力了,而藥劑師公會只能把他毒死。

我聽到這個消息,又聽說坡勾提先生也在那兒,就決定馬上往那一家去走一趟。我跟歐摩先生、周闌先生、周闌太太都道過夜安,就以莊嚴肅穆的心情拔步朝着那一家走去,這種心情使得巴奇斯先生完全成了一位與前不同的新人物了。

我在門上輕輕一敲,坡勾提先生就應聲而出。他並沒像我原先想的那樣,見了我覺得事出意外。坡勾提下了樓的時候,我在她身上也看到同樣情況,並且從那時以後,我永遠看到她這種情況。我想,在期待那種可怕的意外之時,所有一切別的改變和意外都收斂縮小,如同無物了。

我跟坡勾提先生握手,和他一塊兒來到廚房,他把廚房的門輕輕地關上了。小愛彌麗正坐在爐前,用兩隻手捂着臉。漢站在她身旁。

我們大家都打着喳喳說話,說話中間,還時時聽一下樓上有什麼動靜沒有。我感到,廚房裡會不見有巴奇斯先生,這多麼奇怪!這是我上次到這兒沒想到的。

「你真太好了,衛少爺,」坡勾提先生說。

「一點不錯,太好了,」漢說。

「愛彌麗,我的親愛的,」坡勾提先生說,「你瞧這兒,衛少爺上這兒來啦!唉,打起精神來吧,我的好寶寶!難道你對衛少爺連句話都沒有嗎?」

只見她全身都發抖,這是我連現在都能看到的。我握她的手,那隻手是冰冷的,這是我現在仍舊還能覺到的。那隻手唯一的活動,就是從我手裡縮回。跟着她從椅子上溜開,跑到她舅舅那一面,把頭低着,仍舊一聲不響、全身發抖,趴在她舅舅懷裡。「她的心太軟了,」坡勾提先生一面用他那隻大粗手摸着她那豐厚的頭髮,一面說,「所以經不住這樣的傷心事兒。年輕的人,從來沒經過這兒這樣的凶事兒,都發怯害怕,跟我這個小東西兒一樣——這本來是很自然的。」

她箍在他身上,箍得更緊,但是卻沒抬頭,也沒吱聲兒。

「天已經晚了,我的親愛的,」坡勾提先生說,「這兒是漢,特意上這兒來接你回家。我說,你跟着這另一個心軟的人兒一塊兒去吧!你說什麼,愛彌麗?呃,怎麼,我的寶寶?」

她說話的聲音我聽不見,但是他卻把腦袋俯下去,好像聽她說什麼似的,跟着說:

「讓你跟你舅舅一塊待在這兒?我說,你真想要那樣嗎?跟你舅舅一塊待在這兒,我的小乖乖?你丈夫,眼看就是你丈夫了,特為上這兒來接你回家,你可要跟着你舅舅一塊兒在這兒待着。我說,你這樣一個小東西兒,跟我這樣一個風吹日曬的粗人在一塊兒,沒有人會有那樣着想的,」坡勾提先生帶出滿懷得意的樣子看着我們兩個說。「但是海里含的咸鹽也沒有她心裡對她這個舅舅含的疼愛多——你這個小傻子似的小愛彌麗!」

「愛彌麗要這樣,是很對的,衛少爺,」漢說。「你瞧,既是愛彌麗願意這麼辦,再說她又有些害怕,沉不住氣,那我就讓她待在那兒,待到明兒早晨好啦。我也待在這兒好啦!」

「不成,不成,」坡勾提先生說。「像你這樣一個成了家的人——跟成了家一樣的人——可白曠一天的工,可浪費一天的工,那可不是應當應分的。你也不能又幹活,又看病人,那也不是應當應分的。那樣可不成。你回家睡覺去吧。你不用怕沒人好好照顧愛彌麗,這是我敢說的。」

漢沒法子,只好聽從了這番勸告,拿起帽子來要走。即使在他吻她的時候,——我從來沒看到他在她跟前,而不覺得他天生就是一個真正的上等人——她都好像箍着她舅舅箍得更緊,而且還有躲避她那未婚夫的樣子。他開門走了,我跟着把門帶上,免得滿屋裡那片寂靜被攪擾;我關門回來的時候,看到坡勾提先生仍舊還在那兒跟她說什麼。

「這會兒,我要到樓上去告訴你姨兒一聲,說衛少爺來啦,這可以叫她多少提起點兒心氣兒來,」他說。「我的親愛的,你先在爐子旁邊坐一會兒,把你那兩隻死涼死涼的手烤一烤。你用不着這麼害怕,這麼發慌。怎麼?你要跟我一塊上樓去?——那麼好啦!那你就跟我一塊兒去好啦。——來吧!要是她這個舅舅,有朝一日叫人趕出家門以外,得跑到溝里去趴着,即便那樣的話,衛少爺,」坡勾提先生說,說的時候那份得意,也不下於以往,「我相信,她也要跟着我去的。不過眼看就又另有一個人啦——眼看就又另有一個人啦,愛彌麗!」

後來,我上樓的時候,我從我以前住過的那個屋子前面過,那時候那個屋子黑咕隆咚的,我有一種模糊的印象,覺得好像愛彌麗正在屋子裡面的地上趴着。但是,究竟真是她,還是屋子裡亂糟糟的黑影,我現在不敢說。

我在廚房的爐前,有那麼一刻的閒工夫,所以我就想到愛彌麗對於人要死的恐怖——再加上歐摩先生對我說的那番話,我就認為,她所以跟平素判若兩人,就是因為這個——在坡勾提還沒下樓以前,我坐在那兒,數着那一架鐘的滴答聲,更深深地感到我四周那一片莊嚴的寂靜。那時候,我還有一刻的閒工夫,對愛彌麗那種害怕死神的怯懦加以寬容。坡勾提把我抱在懷裡,對我祝福又祝福,感謝又感謝,說我使她在苦難中得到那樣的安慰(這就是她說的)。跟着,她請我到樓上去一趟,一面走,一面嗚咽着說,巴奇斯先生一直就老喜歡我,敬愛我,在他還沒沉入昏迷的狀態之中以前,他還時常談起我來。她相信,要是他從昏迷中還醒過來,那他見了我,一定會提起精神來的,如果世界上還有任何事物能讓他提起精神來的話。

我看到他以後,只覺得他重新還醒過來的機會是小而又小的。他正躺在那兒,把個腦袋和兩隻胳膊用很不舒服的姿勢伸在床外,把個身子一半趴在那個讓他費了那麼些心血和麻煩的箱子上。我聽說,自從他無力爬出床外開箱子以後,他就讓人家把那個箱子放在床旁邊一把椅子上,他白天黑夜永遠抱着那個箱子不放。他的胳膊現在就放在箱子上。時光和人世,正在從他身旁跑開溜走,但是箱子卻仍舊還在那兒。他最後說的一句話是(用解釋的口氣),「淨是些破衣爛裳。」

「巴奇斯,親愛的!」坡勾提幾乎高興起來的樣子說,一面彎腰往他身上俯着,她哥哥和我就站在床的下手。「我那個親愛的乖乖——那個親愛的乖乖,衛少爺,來啦,原先就是他給咱們兩個撮合的,巴奇斯!你不就是讓他給我帶的信兒嗎?你還記得吧?你跟衛少爺說句話呀。」

他跟那個箱子一樣,不言不語,無知無識,他那僅有的表現,只能從箱子那兒看了出來。

「他正跟着退潮的潮水一道去了,」坡勾提先生用手遮着嘴對我說。

我的眼睛模糊起來,坡勾提先生的眼睛也模糊起來。但是我卻打着喳喳兒重複道,「跟着潮水一道去了?」

「住在海邊上的人要死的時候,」坡勾提先生說,「總是趕着潮水幾乎都退枯了的時候。他們下生的時候,也總是趕着潮水差不多漲滿了的時候——不到潮水漲滿了,不能完全生下來。他這陣兒,正是跟着退潮的潮水一道去了。三點半鐘潮水往外退,半點鐘以後潮水就退枯了。要是他還能活到潮水再漲的時候,那他總得等到潮水漲滿了,再跟着下一次退潮的潮水一道去。」

我們待在那兒看着他,看了好長的時候,看了好幾點鐘。他的知覺在當時那樣的情況下,我在他跟前,對他究竟發生了什麼神秘的影響,我不必故弄玄虛,加以說明;但是事實卻是:他最後開始微弱無力地胡思亂想起來的時候,毫無疑問,他是在那兒嘟嘟囔囔地說趕車送我上學校去的事。

「他又還醒過來了,」坡勾提說。

坡勾提先生碰了我一下,用鄭重嚴肅、恭敬畏懼的口氣說,「他跟潮水——兩個一道很快地去了。」

「巴奇斯,我的親愛的!」坡勾提說。

「克·巴奇斯,」他微弱無力地喊。「哪兒也找不出來再那麼好的女人了!」

「你瞧一瞧!衛少爺來啦!」坡勾提說。因為這陣兒,巴奇斯先生睜開眼了。

我正要問他是否還認得我,但是還沒等到我開口,只見他做出把胳膊一伸的樣子,對我面帶微笑、清清楚楚地說:

「巴奇斯願意!」

那時潮水正落得最低,他同潮水一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