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上卷 第十三章 網眼長襪 線上閱讀

小說,這是一路上拿在手裡的一面鏡子。

聖雷阿爾[1]        

[1]聖雷阿爾(1639—1692),神父,法國歷史學家。此處引用的這句話未能從他的著作中找到,看來「小說是一面鏡子」這個定義是司湯達的創見。

於連瞧見古老的維爾吉教堂的美麗如畫的廢墟時,這才注意到,從前兩天起他連一次也沒有想到過德·雷納爾夫人。「那一天我臨走時,這個女人提醒了我,在我們之間有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她像對待一個工人的兒子那樣對待我。毫無疑問,她是想向我表明,她後悔頭天晚上讓我握住她的手……可是這隻手,它非常好看!在這個女人的目光里有着怎樣的魅力!怎樣的高貴啊!」

跟富凱合夥發財的可能性,使得於連的推理變得比較容易進行一些,不再像過去那樣,經常遭到怒火的破壞,遭到由於意識到自己的貧困和自己在世人眼中的卑賤地位而產生出來的強烈感情的破壞。他好像是立在一個高高的岬角上,能夠評價,也可以說是,能夠俯視極端的貧困,以及他仍舊稱之為富有的小康生活。他當然不是像哲學家那樣評價自己的處境,但是他有足夠的洞察力,能夠感到自己在這趟到山裡去的小小旅行以後與以前有所不同了。

在德·雷納爾夫人的要求下,他簡單地講了講他的這趟旅行經過;使他大為驚奇的是,她在聽他講的時候,顯得非常焦慮不安。

富凱曾經有過結婚的打算,但是幾次愛情都很不幸;他和他的好朋友曾經促膝長談,訴說了許多關於這方面的知心話。在過早地找到幸福以後,富凱發現,被愛着的並不是只有他一個人。所有這些敘述,使於連驚訝;他學到了許多新東西。他一直過着完全由想象和不信任構成的孤獨生活,遠遠地離開了一切可能對他有所啟發的機會。

他離開的這段時間裡,生活對德·雷納爾夫人說來,僅僅是一連串各種不同的,但是全都難以忍受的折磨。她真的病了。

「你身體不舒服,」德爾維爾夫人看見於連來到,對德·雷納爾夫人說,「特別是今天晚上,就別到花園去了;空氣潮濕,會加重你的病情。」

德爾維爾夫人看到她的朋友剛穿上了網眼長襪,還有從巴黎運來的小巧可愛的鞋子,不免吃了一驚,因為她的這個朋友平時的打扮過分樸素,還經常為了這個緣故遭到德·雷納爾先生的責備呢。德·雷納爾夫人三天來唯一的消遣就是用一塊非常時髦的、漂亮的薄料子裁剪了一件夏天穿的連衫裙,並且讓埃莉莎急急忙忙縫製。在於連來到幾分鐘以後,這件連衫裙剛趕好,德·雷納爾夫人立刻就把它穿上。她的朋友不再懷疑了。「不幸的女人,她愛上了,」德爾維爾夫人對自己說。她明白了德·雷納爾夫人的所有那些奇怪的症狀。

她看着德·雷納爾夫人跟於連說話。德·雷納爾夫人的臉色先紅得非常厲害,接着又發了白。她的眼睛注視着年輕家庭教師的眼睛,憂慮從她的眼睛裡流露出來。她時時刻刻都在期待着他做出解釋,宣布他離開這個家庭,還是留下來。於連根本沒有想到這個問題,因此連一句也沒有談及。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德·雷納爾夫人最後鼓起勇氣,用顫抖的、流露出她的全部熱情的聲音對他說:

「您要離開您的學生,另有高就嗎?」

德·雷納爾夫人缺乏信心的聲音和她的眼神使於連感到驚訝。「這個女人愛我,」他對自己說:「但是,這短暫的一瞬間的軟弱會受到她的自尊心責備,等到她不再擔心我離開,她的傲慢態度就會立刻又恢復了。」對各自地位的這種看法在於連心裡像閃電一般迅速閃過。他猶豫不決地回答:

「離開這些如此可愛,如此出身高貴的孩子,我會感到非常難過,但是也許必須如此。一個人也有對自己應盡的責任。」

在說如此出身高貴(這是於連新近剛學會的那些貴族用語之一)這句話時,一股強烈的憎恨感情在他胸中燃燒。

「在這個女人的眼裡,我,」他對自己說,「我不是出身高貴的。」

德·雷納爾夫人一邊聽他說話,一邊欣賞着他的才智,他的美貌;他漏出口風可能要走,刺痛了她的心。在於連離開的這段時間裡,她那些維里埃爾的朋友來到維爾吉吃飯,全都為了她丈夫幸運地發掘出這個才華出眾的人材,爭先恐後地向她表示祝賀。這倒不是因為他們對孩子們的進步有一丁半點了解。能夠背誦《聖經》,而且背誦的還是拉丁文,這在維里埃爾居民中間激起的欽佩之情也許會延續一個世紀之久呢。

於連不跟任何人說話,他不知道這一切。如果德·雷納爾夫人稍微冷靜一點,她就一定會為他贏得的聲譽向他表示祝賀;在自尊心得到滿足以後,他也一定會對她溫存、親切,更何況那件新連衫裙他覺得很可愛呢。德·雷納爾夫人對自己的漂亮的連衫裙,還有對於連向她談到它的那些話,也感到很滿意,她希望在花園裡兜一個圈子,很快地她就承認她走不動了。她挽着旅行者的胳膊,但是接觸到這條胳膊,非但沒有增加她的力氣,反而把她剩下的一點力氣也完全奪走了。

天黑了。他們剛坐下來,於連就立刻行使他早已經獲得的特權,大着膽子把嘴唇接近他漂亮的女鄰座的胳膊,並且握住了她的手。他腦子裡想的是富凱在情婦們面前表現出的膽量,而不是德·雷納爾夫人。出身高貴這幾個字還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她握緊他的手,這也不能讓他感到絲毫快樂。對德·雷納爾夫人這天晚上過分明顯地暴露出來的感情,他沒有感到自豪,連最起碼應該有的感激之情也沒有;美麗、優雅、嬌艷竟使他完全無動於衷。心靈純潔,沒有任何仇恨的感情,毫無疑問會延長青春的期限。大部分漂亮的女人最先衰老的是容貌。

於連整個晚上情緒都不好。在這以前他僅僅對命運和社會發怒;自從富凱向他提出一個能夠達到生活富裕的卑賤辦法以後,他對他自己生起氣來了。儘管時不時地跟這兩位夫人說上幾句話,但是他整個人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最後竟不知不覺地把德·雷納爾夫人的手放開了。這個舉動使這個可憐的女人心煩意亂,她把它看作是她的命運的預兆。

如果她確信於連會愛她,她的貞操也許能夠找到力量來對付他。但是害怕會永遠失去他,她的熱情讓她喪失了理智,她竟然重新抓住了於連心不在焉地放在椅背上的手。這個舉動喚醒了這個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他真希望所有那些如此高傲的貴族都能親眼看到。吃飯的時候他跟孩子們奉陪末座,那些高傲的貴族總是帶着一種屈尊俯就的笑容望着他。「這個女人不可能再蔑視我了;在這種情況下,」他對自己說,「我應該對她的美貌有所感覺;我應該成為她的情夫。」像這樣的念頭,在他聽到他朋友的那些天真的知心話以前,是不會在他的腦海中產生的。

他剛剛突然下定的這個決心,使他感到一陣快活。他對自己說:「我必須得到這兩個女人中的一個;」他發覺他更喜歡向德爾維爾夫人求愛;這倒不是因為她更討人喜歡,而是因為在她眼裡他一直是個有學問、受人尊重的家庭教師,而不是一個腋下夾着一件折好的平紋結子花呢的上衣的木工,像他曾經出現在德·雷納爾夫人面前那樣。

德·雷納爾夫人偏偏最喜歡把他想成那個停在大門口,臉漲得通紅,不敢拉門鈴的年輕工人。

於連繼續考慮自己的處境,他看出他不應該想到去贏得德爾維爾夫人的愛情,德爾維爾夫人很可能已經發覺德·雷納爾夫人對他有好感。於連被迫又回到德·雷納爾夫人身上來,他對自己說:「這個女人的性格我知道什麼呢?只知道這一點:在我旅行以前,我握住她的手,她把手抽回去;今天我抽回我的手,她反而抓住它,而且緊緊地握住。她曾經蔑視過我,這是個向她進行報復的好機會。天知道她有過多少情夫,她選中我,也許僅僅是因為我們見面容易。」

唉!這就是過度的文明造成的不幸!一個年輕人在二十歲上,只要受過一些教育,他的心靈就會與順乎自然絕了緣;而缺乏順乎自然,愛情往往不過是一種最使人厭倦的職責罷了。

「我還有另外的理由必須在這個女人身上取得成功,」於連在卑劣的虛榮心左右下繼續說,「有朝一日我發跡了,萬一有人責備我幹過家庭教師這個低賤的職業,我可以告訴他,是愛情迫使我從事這項工作的。」

於連再一次從德·雷納爾夫人的手裡把自己的手抽回來,然後又抓住它,緊緊地握住。將近午夜,回到客廳里去的時候,德·雷納爾夫人輕輕地對他說:

「您要離開我們,您要走?」

於連嘆了一口氣,回答:

「我非走不可,因為我非常非常愛您;這是一個罪惡……對一個年輕的教士來說,是多麼大的罪惡啊!」

德·雷納爾夫人靠在於連的胳膊上,而且是那麼忘情地靠着,她的臉頰甚至感覺到了他的臉頰上的熱氣。

對這兩個人說來,這一夜剩下的時間過得完全不同。德·雷納爾夫人十分興奮,她陶醉在最崇高的精神快樂中。一個輕佻的姑娘,過早地墜入情網,會漸漸習慣了愛情的煩惱;等到她到了有真正熱烈的愛情的年紀,新奇事物的魅力就沒有了。德·雷納爾夫人從來沒有看過小說,因而她的幸福的各個階段對她說來都是新奇的。沒有任何可悲的事實,甚至沒有未來的陰影來掃她的興。她看到自己在十年以後也會跟她這時候一般幸福。有關貞節的想法,有關發誓對德·雷納爾先生忠實的想法,幾天前還在折磨她,如今即使是出現了也是枉然,她像攆走不速之客那樣把它攆走。「我永遠不會答應於連什麼,」德·雷納爾夫人對自己說;「我們將來的生活也會像我們這一個月來的生活一樣。他將是我的一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