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 · 考坡菲:第二十九章 重到史朵夫府上 · 2 線上閱讀

「那成了第二天性了,」史朵夫老太太說,說的時候,露出不高興的樣子來。「不過我還記得——我認為,你也一定還記得——你從前的態度,可跟現在不一樣,蘿莎。那時候,你說話不像現在這樣字斟句酌,那時候你比較能開誠布公。」

「我敢說,你這話一點也不錯,」她回答道,「所以一個人的壞習慣,不知不覺地就養成了!真箇的嗎?沒有現在這樣字斟句酌,比現在能開誠布公些?我真納悶兒,不知道我怎麼會不知不覺地改了樣兒了!呃,這可真得說是奇怪啦!我可得經常留神,恢復從前的我才成。」

「我希望你能那樣,」史朵夫老太太微笑着說。

「哦!我真心想要那樣,這是你知道的,」她答道。「我要學着坦白,跟誰哪——我想想看——跟捷姆斯學着坦白吧。」

「你要學着坦白,」史朵夫老太太很快地回答她——因為,凡是蘿莎·達特說的話里,永遠都含有譏諷的意味,雖然她說的時候——就像現在這樣——用的永遠是人世上最不自覺的態度——「就沒有比跟着他學再好的了。」

「那是我敢保的,」她異乎尋常熱烈地回答說。「如果我對任何事物敢下擔保的話,那你知道,我當然對那個敢下擔保。」

我覺得,史朵夫老太太對於剛才她那一陣煩躁有些後悔,因此她馬上用和藹可親的口氣說:

「好啦,我的親愛的蘿莎,你到底想要明白什麼,你還沒說出來哪。」

「想要明白什麼?」她回答說,說的時候故作冷落,來招惹人。「哦,我只是想要明白明白,假設有兩個人,在生來的智愚賢不肖一方面——這樣說行嗎?」

「這樣說就很行,別的說法也不見得比這個好,」史朵夫說。

「謝謝你。假設有兩個人,在天生的智愚賢不肖一方面,彼此完全一樣,要是他們二人之間,一旦發生了嚴重的分歧,那比起那種生來性情不同的人,是不是憤恨更容易大,裂痕更容易深哪?」

「要讓我說的話,就得說是,」史朵夫說。

「是嗎?」她回答說。「哎喲喲!那麼,舉一個例子吧,比方說——任何不大會發生的事兒都可以拿來作比方——比方說,你跟你母親,如果一旦發生了嚴重的爭吵——」

「我的親愛的蘿莎,」史朵夫老太太打斷她的話頭說,同時和藹地一笑,「另找一個比方罷!謝天謝地,我和捷姆斯,都是知道應該互相盡什麼職分的。」

「哦!」達特小姐滿腹心事地點着頭說。「倒也不錯,那樣就可以避免分歧嗎?呃,當然可以。確實一點不錯。我說,我很高興。我剛才竟糊塗到引用了這樣的比方!因為,知道了你們兩個彼此各盡其職分就可以避免分歧,那太好了!所以我非常地感激你。」

還有一件關於達特小姐的小小事項,我決不應略而不談。因為後來,在一切無可挽救的過去都明明白白地顯露出來了的時候,我一定要想起這個事項來的。在那天整個的一天裡面,但是特別是從這段時間以後,史朵夫使出他最大的本領來,而那也就是他最不費勁兒的本領,把這個性情偏執、脾氣乖僻的人兒,哄得一變而為使人家歡喜,也使自己歡喜的伴侶。他在這方面能夠成功,並非什麼出乎意料的事。她對他這種使人愉快的技能——我當時想,這種使人愉快的天性——所發生的迷人影響掙扎反抗,也完全沒出乎我的意料。因為我知道,她有的時候心懷嫉妒、性情乖戾。我看到她的面目和態度慢慢改變了;我看到她越來越用愛慕的態度看待他;我看到她越來越微弱無力、但是卻永遠怒氣不息地,好像責備自己不爭氣似地,想要抵抗他那種使人着迷的魔力;到了最後,我看到她那種銳利入骨的眼光變得溫柔了,她那副笑容變得十分溫和了,我也不像我整個一天裡真正那樣,老怕她了,我們大家一塊兒圍爐而坐,一塊兒又說又笑,跟一群小孩子一樣,一點拘束都沒有了。

是由於我們在餐廳里坐的時間太久了,還是由於史朵夫一心想要別失去他已經取得的優勢,想要因利乘機把它一用呢,我不得而知;反正蘿莎離開了以後,我們在餐廳里並沒待過五分鐘。我們走到客廳的門口那兒,史朵夫輕輕悄悄地說,「她在那兒彈豎琴呢。這三年以來,我相信除了我母親,別人沒有聽見她彈過豎琴的。」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露出稀奇少見的微笑來,但是那種微笑跟着就一下又消失了;我們進了屋裡,看到只有她一個人在那兒。

「快別站起來,」史朵夫說(其實她早已站起來了),「我的親愛的蘿莎,別站起來。只發這一回善心,給我們唱一個愛爾蘭歌兒吧。」

「你怎麼會看得起愛爾蘭歌兒!」她回答說。

「非常地看得起!」史朵夫說。「比任何別的歌都更看得起。這兒這個雛菊也是愛音樂愛得要命的。給我們唱一個愛爾蘭歌兒吧,蘿莎!讓我坐着聽上一聽,像從前經常那樣。」

他並沒碰她,也沒碰她剛坐的那把椅子,而只挨着豎琴落座。她在豎琴旁邊站了不大的一會兒,樣子很稀奇,用右手在豎琴上作彈琴的動作,但是卻沒觸動琴弦。後來她才坐了下去,把豎琴一下拉到她跟前,一面彈一面唱起來。

我不知道還是她的彈法,還是她的嗓音,反正讓我聽來,只覺得這個歌兒是我向來所聽見的歌兒之中,或者所能想象的歌兒之中,最迥異人間、超出塵世的。它那種使人感到親切活現的意味,真含有使人害怕的成分在內。那個歌兒好像並不是有人給它作的詞兒,或者有人給它譜的曲子,而是一直從她那強烈的情感里迸了出來的。在她那種低低的歌聲里,它只流露出一部分來,而在一切都寂靜下來的時候,它就又服服帖帖地蜷伏起來。她又把身子倚在豎琴上,用手作彈琴的姿勢,卻沒觸動琴弦,那時候,我只剩了瞠目而視、啞口無言的份兒。

一分鐘以後,發生了下面一段事兒,才把我從夢中喚醒:——原來史朵夫從他的座兒上站起來,走到她跟前,大笑着用胳膊把她一摟,嘴裡說,「好啦,蘿莎,咱們從此以後,可要儘量地你疼我愛啦!」她打了他一下,像野貓那樣兇狠地把他甩開,衝到屋子外面去了。

「蘿莎怎麼了?」史朵夫老太太走進來問。

「她做了短短一會兒的天使,媽,」史朵夫回答說,「跟着就又走到極端相反的一面,算是補過償失。」

「你可要小心,千萬可別招她惹她,捷姆斯。你可別忘了,她變得越來越愛使性兒啦,經不起招惹啦。」

蘿莎沒再回來,也沒有人再提起她來,一直到我同史朵夫到他屋裡,去跟他道夜安的時候。那時候史朵夫把她大笑了一氣,問我是否曾經見過,有這樣一個不可理解的小小怪東西。

我把我的驚異盡了當時所能表達的,完全表達了,同時問他,是否能猜出來,她到底為什麼那樣突然就大生其氣。

「哦,這隻有老天爺才能知道,」史朵夫說。「你可以說為任什麼都可以,也可以說任什麼都不為。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她把所有的事物,連她自己包括在內,都要拿到磨刀石上去磨。她是一個有刃的工具,和她打交道的時候,你要特別小心。她永遠是危險的。夜安!」

「夜安!」我也說,「我的親愛的史朵夫!我明兒早晨不等你起來就走了。夜安!」

他很不願意我離開那兒;他像原先在我屋裡那樣,把胳膊伸着,用手把着我的肩頭。

「雛菊,」他微笑着說——「因為這個名字雖然不是你的教父和教母給你起的,我可頂喜歡用這個名字叫你——我願意,我願意,我願意,你也能給我這樣一個名字。」

「呃,只要我願意,我就可以給你,」我說。

「雛菊,如果有任何情況,會使咱們兩個分離,那你可要老想着我頂好的好處。好啦,咱們可一言為定啦。淨想我頂好的好處,要是有任何情況把咱們兩個分開!」

「你在我眼裡,史朵夫,」我說,「並沒有什麼頂好的,也沒有什麼頂壞的。我永遠前後一致,永遠不改樣兒,在心裡把你熱愛,把你珍惜。」

由於我曾經冤枉過他(雖然那還只是一種並未成形的念頭)而心裡萬分悔恨,因此我很想把我曾經冤枉過他的想法對他坦白一番,話就來到嘴邊上了。要不是因為我不願意把愛格妮對我說的那番心腹話給出賣了,要不是因為我不知道怎樣來談這個題目才能免於出賣,那麼在他說「上帝加福給你,雛菊。晚安!」以前,這些話就會脫口而出了。在我這樣疑惑不定的時候,那個話可就沒傳到他耳朵里。於是我們握了手,我們分了手。

第二天早晨,我在晨光熹微中就起來了,盡力輕輕悄悄地把衣服穿好了,然後往他的屋子裡瞧了一下。他還正在酣睡,很瀟灑地用胳膊抱着頭躺在那兒,就像我在學校里常常看到的那樣。

那時辰應期而來,而且來得很快,那時候我幾乎有些納悶兒,不明白在我看着他的時候,怎麼竟會沒有什麼事來攪擾他的安睡。

但是他當時卻是安然熟睡——讓我再這樣想他一番吧——像我在學校里看到的那樣,就這樣,在靜悄悄的晨光中,我和他分別了。

哦,上帝恕你吧,史朵夫啊!我永遠也沒有再以愛慕之心和友好之情握那隻無知無識的手的時候了!永遠永遠也不會有那種時候了!